“我们是党中央的警卫军!”
“同志们,杀呀!”
“杀呀!用手榴弹擂敌人!”
黑夜缓缓地来了!
敌人四面发动总攻击了。战士们在烟火中奋战;嘴唇焦了,耳朵震聋了,眼睛熬红了!每一个人那滚烫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动。他们都在呼喊、互相鼓舞:“为劳动人民战斗到底!”
周大勇从这个院子跑到那个院子。哪里打的激烈,哪里就能听到他威严、坚定的喊声。他充满感情的声音,像闪电一样划过夜空,振奋着战士们。哪里打的激烈,哪里就看到他矫健的身影。有时候他被烟火吞没了,眨眼,他又出现了,连战士们也觉得自己的连长有点神奇!
周大勇跑到左边一座院子里。这里是马长胜跟四个战士坚守着。他们把敌人尸体垒起来,当工事利用。
火光映着马长胜的脸。那又脏又旧的单军衣,紧紧绷在他结实、宽阔的背上。他抱一挺机枪射击,旁边有个战士帮他压子弹,他的动作不快,像是在通常情形下固守阵地一样。除了手里的机枪不算,他跟前放着冲锋枪、带刺刀的步枪、枪榴弹、手榴弹、带“引信”的美国造六○炮弹。
周大勇弯下腰忽地纵到马长胜跟前,问:“怎么样?”
马长胜用手背慢慢地擦着头上的汗,头也不回地说:“就这样。”
周大勇问:“敌人扑得蛮凶?”
马长胜口里像喷铁块:“再凶,也没把他狗操的放在眼里!”
周大勇一条腿跪在地上;趁着火光,他看见离自己头半尺高的短墙头上,敌人子弹打起的石块乱飞;可是马长胜半截身子露在短墙上,用肩胛抵住机枪把子在射击。他不停地吐着口里的土,吼喊着。
周大勇喊:“姿势低些!”
马长胜声音浊重地说:“该低就低!”
马长胜的神气、声调,让周大勇心里产生了一种愉快而严肃的情感。周大勇又一次想:敌人能把这样的战士消灭?碰他妈的鬼!
马长胜把机枪交给弹药手,说:“瞄准,他一露头你就打。点发!”他的声调又缓慢又执拗,像生铁块似的有分量。那个战士接过机枪,说:“行。来一个撂倒一个,来两个撂倒一对!”
马长胜偎到周大勇跟前。他看旁边有几个敌人尸体,横三竖四怪碍眼的。他把敌人尸体一个一个抓起来扔过短墙,毫不费力,像扔很轻的东西似的。
他从墙边的土坎上拿起半截纸烟头,挨周大勇蹲下。他说:“连长,你抽一口烟提提神。”停了一阵又说:“连长,只要有二斤烟叶,我就能在这里坚守一星期。”他把这开心的话,也说得没味道。
周大勇对马长胜这戆直、固执的牛性子脾气,有说不尽的喜爱。他接过烟,点着,——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因呼吸紧迫手在发抖。——猛吸了一口,又递给马长胜。
马长胜说:“连长,——”他眼睛翻了一下,感觉到敌人又扑来了。他刚直起腰,就传来喊声:“杀呀!”
马长胜跳起来,捞住一颗手榴弹就扔出去。他又一把掀开正在射击的弹药手,捞过机枪,摆动着扫射。他的衣服让汗湿透了。
敌人从短墙、土堆和各种隐蔽物后面,突然爬出来,边往前跑边射击,恶疯疯地扑上来了,还乱噪噪地尖声怪叫。……
战士们在马长胜两侧拚命地投弹。马长胜一会用机枪扫,一会用冲锋枪扫,一会端起步枪打远处的敌人指挥官。敌人冲到跟前,他捞到六○炮弹扔出去……机枪打坏了,刺刀戳弯了,手榴弹打光了,马长胜赤手空拳跳过短墙。一个敌人用枪托照他脑袋打来,他闪了一下,躲过敌人的枪托,又抢前一步,用蒜钵子似的拳头,照敌人脸上猛击。那个敌人跌倒在地。其他的敌人一惊,朝后一退,可是转眼又拥上来。马长胜急了,捞起一根碗口粗细一丈多长的木材,在敌群中扑打。……
周大勇被战争的火焰和狂烈的感情裹着。他不停地朝战士们前面扑,战士们不停地用身体遮拦他。周大勇、马长胜、战士们,抓起子弹箱、石头、打坏了的枪……捞起什么就用什么打击敌人。猛然,一颗手榴弹在周大勇脚边嘟辘辘地打转转,眼看要爆炸,周大勇眼快手疾地把快要爆炸的手榴弹踢到一丈多远的地方,爆炸了。可是一连又有三四颗手榴弹丢到他跟前,这时光,周大勇旁边一个身上三处负伤的战士赵万胜,他看那正在地下打转的手榴弹快要爆炸,就鼓起全身力量扑到周大勇跟前。他把周大勇推开,拾起手榴弹正要给敌人送回去,手榴弹在赵万胜手里爆炸了。他满脸是血,跌倒在地。周大勇扑过去,准备把赵万胜抱到短墙右边。
赵万胜用头把周大勇顶开,说:“连长,你指挥吧!不要管我。我放倒了不少的敌人,死也够本!”
赵万胜的衣服变成了湿漉漉的血衣,烟熏血洗,看不清眉目。在昏迷中,还不断地喊:“打呀!打到底!”
这一阵不是周大勇在指挥,也不是马长胜在指挥,每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都在自动地战斗。
情况愈来愈紧,院落的墙壁、房屋已被敌人炮火摧垮了。敌人用大批燃烧弹向人民战士坚守的院子投掷,平地起火,天空的空气也像是燃烧起来了。战士们在大火中奋战,周大勇觉得头昏眼花,但是他看到马长胜带的战士和敌人扭打在一起:有的抱住敌人的头,有的掐住敌人的脖子,有的把敌人按倒在地……他的心颤动了,身上又升腾起火一般的力量。五
一个脚印一身汗,一片土地一片血。残酷猛烈的战斗进行到夜里十点钟。
周大勇命令战士们掩埋了自己战友的尸体,又把牺牲了的同志的枪架起来,跟缴到的敌人的武器一块烧掉。
战士们看惯了流血时,血再不能感动人了!
战士们看惯了生命突然离开时,他们再没有悲痛了!
战士们只有一个念头:前进!战斗!报仇!
周大勇低声向战士们喊:“同志们,突围!走!打!同志们,我们肚子里有一颗劳动人民的心,我们手里拿着武器,凭着它,我们会压倒一切敌人!”
他清查了一下人数:除了七个伤员以外,现在能战斗的只有四十五个人了。
周大勇抽出十几个战士背上伤员,准备走。
重伤员赵万胜说:“连长,你们快走,我不拖累同志们。我……我……我来掩护!”
周大勇跺着脚,说:“赵万胜,你是共产党员,你没有权利——”赵万胜爬在地下,说:“连长,我不行了。我的血快流尽了,你们走!……同志们,我死在你们面前,目下对我说来,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同志们,我,尽了自己的一点点力量。……去吧,同志们,去战斗!……”周大勇不容分说地喊:“宁金山,背上他走!”
宁金山扑上前刚抱住赵万胜的后腰,二十多个敌人从左侧打塌了的破房里冲出来。赵万胜突然跪起来,腰一直,把宁金山撞倒了。他蹬了宁金山一脚,说:“快走!”宁金山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赵万胜倒向敌人爬去了。眨眼工夫,二十多个端着刺刀的敌人扑到赵万胜跟前。赵万胜喊了声:“来!”
他拉响了怀中抱着的几颗手榴弹,随着爆炸的闪光,赵万胜和五六个敌人一块倒下了。其他敌人,有的跌在火堆里;有的被硝烟熏得睁不开眼,就缩到那黑暗的角落里;有的东跑西窜,互相冲撞。
宁金山跑过来抱住周大勇的腰,哭喊:“连长!……”周大勇身上抖了一下,像是谁在他心头撕去一片血淋淋的肉。他嘴唇抖动,低声叫:“赵万胜!”
战士们紧紧地靠着,沉默不语。他们每个人都口干舌燥,耳朵轰轰响;机械地作着自己应该作的事。
周大勇猛跺脚,命令战士们投出一排子手榴弹。他嘴巴一错,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了话:“跟我来!”
周大勇带领战士们边走边射击。战士们按口令声,不断地投出排子手榴弹。
周大勇跟他的英雄战士,杀开了一条血路,从浓烈的烟火中突出去了。密集的子弹从他前后左右掠过。敌人不断地反扑。
周大勇率领战士们跑了半里多路,占领了有利的地形。他一面让手边的战士们顶住敌人,一面派人收拢跑乱了的战士们。然后,他跳下了一个垅坎,眼光四处搜索,像找什么人,也像盘算什么重大而迫切的事情。猛的,趁着火光,他看见王老虎顺土坎走过来。瞧,王老虎迈着稳稳实实的步子,一步一步走来,像是生怕把地球踏翻了。他那不着忙的样子,使周大勇起了火,喊:“姿势放低!”王老虎没听见。他还边走边拔了把草,擦手上的泥。他走到周大勇跟前,感觉到脚下有个什么东西,就扔掉手里的草,弯下腰,捡起一板子弹。把子弹在衣服上擦了十来下,装在衣服口袋里。
周大勇望着王老虎,立刻把他刚才千头百绪的想法,变成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老虎,你带一个排担任掩护!”
王老虎点了点头。大火照着他们的脸膛。周大勇和王老虎眼对眼看了几秒钟。周大勇有一种强烈的想法:想对王老虎说许多热烈而豪勇的话,但是说不出来;想表示他的感谢,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感谢王老虎,因为王老虎根本不把危险和死亡放在眼里。
周大勇给王老虎交代了任务,又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胛,说:“老虎!目前这种情况下的英雄可难当啊!”
王老虎说:“你走吧。连长。敌人有两条腿,我们也有两条腿;敌人手里是枪,我们拿的也不是打狗棍。放心,有什么凶险我们也挺得住!”他表示了平时难以想到的慷慨!周大勇给王老虎仔细交代了会合地点,他带上战士们撤退了。
王老虎率领着十四个战士,抵挡住扑到当面的上千名敌人。他们打退敌人三次轮番冲锋以后,敌人向他们坚守的阵地摔了成千发迫击炮弹、重炮弹。王老虎他们坚守的阵地烧起了一片火!
敌人步步进逼,王老虎带上战士们边打边朝西北方向撤退。
王老虎沉着坚定,动作利索。他不大喊也不乱叫,只三言两语地下达命令。
宁金山顺垅坎爬过来,把王老虎拉了一把,说:“连长带上部队朝东南撤去了,你怎么把我们朝西北带?”他声音抖动:
“你,你呀……排长,排长!你把方向搞错了!”
王老虎说:“你当我是痰把心窍迷啦?我—还—要—往—西—北—方—向—撤!”
“为什么?为什么?”
王老虎望着连长撤走的方向慢腾腾地说:“为什么?我们把敌人背上走,我们连长就能安全突围。”他还想说:“必要的时候,就用生命换取时间呗!”但是话到口边又咽到肚里去了。因为,他从宁金山那不均匀的呼吸声感觉到:宁金山的心在慌乱地跳,脸在紧张的抽动。一阵不能自制的激动控制了王老虎。他说:“金山,不要难过!目下,我们是很危险,可连长跟同志们就得救啦。不要难过!”
宁金山说:“排长,那我们就是泡上干啦!那我们就是……永远……永远回不去了!”
“什么?”王老虎突然抬起头,凝望着宁金山问。脸色光辉而刚强;那明亮的眼睛,叫人吃惊,好像,他生平第一次用这样锐利的目光盯着人;好像,那平时被压在心底里的深厚感情,全部从眼里喷出来。但是,他立即就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