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用这样锐利的目光盯着人;好像,那平时被压在心底里的深厚感情,全部从眼里喷出来。但是,他立即就把自己翻腾的感情,压下去了,尽力保持自己平时那种精神状态。因为,凭多年作战经验,他知道,现在,忠诚、勇敢、智慧的全部内容就是:保持头脑清醒;沉着,把任何危险都不放在眼里。只有这样,才能在巨大的危险的阴影里,抓住微小的生还希望。
他想:“完成掩护任务算不了什么,还要把战士们带回去!”一种强大的责任感,控制了王老虎。
王老虎射击了。打了五发子弹,放倒三个敌人。他热烈地对身边一个战士说:“放倒一个敌人就够本,放倒两个赚一个,放倒十个,二十个……嗬嗬,这账就算不来了!”他趁照明弹的光亮,朝左边看:宁金山用衣袖擦眼睛。
王老虎用手背擦擦前额上的汗,爽朗地说:“当兵的还能挤鼻流水?你不流眼泪这阵地都够潮的了!不怕,有我就有你。金山,来,跟我趴在一块。”他一边说,一边在拧住一个问题想:“要摆脱敌人!”他思量眼前的形势,回想过去的经验,头脑中闪过了各种各样准备撤退的办法。
战斗进行到半夜时分,王老虎率领战士们击退了敌人一次比一次凶的攻击,他手下只有九个战士、五个伤员了。敌人又以小股部队,不断地攻击,——说是攻击,不如说吸引我军注意力。王老虎脑子一转:“敌人在搞什么鬼点子吧?”他用心观察:除了敌人的机关枪吐出火舌以外,一片黑暗罩住阵地。怪呀,敌人不打照明弹,也不打信号弹了;再说,敌人阵地上也没有先前那种疯狂、混乱的喊声了。他们聚集更大的力量,用老一套的办法举行更猛的正面攻击吗?
不。敌人一定是改变了进攻方式——要举行大规模的包围哩。撤退,要战士们赶快撤退!且慢。要是判断错了呢?要是我们一离开自己的有利阵地,敌人乘机直压过来,那不是上当了吗?他正二心不定,猛然看见左边很远的地方有手电闪光。无疑,敌人正在我军侧翼运动哩。
王老虎的决心马上变成命令:“撤退!我带四个战士掩护,副排长带上伤员和其他战士先走!”
副排长爬到王老虎跟前,说:“为什么让我们先走?死,咱们也死到一块!”
王老虎说:“死?你活够啦?我们刚学会打仗,我们的事业刚开始,我们活得正有味哩。不要蘑菇,赶快走!”
副排长把脸捂在胳膊上。王老虎给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王老虎嗖地跳起来,抓住副排长背上的衣服,说:“我把战士和伤员们的命都交给你了。你要丢掉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我就枪毙你。去!”他毫不留情,说得严厉、可怕而急迫。
因为,只有他知道敌人想夹住我军的铁钳,在怎样急急地合拢着。他对副排长说明了撤退路线,又叮咛:“不走大路走小路,哪里难走就偏走哪里。记住!”
副排长带上四个战士和五个伤员下去以后,王老虎、宁金山和其他三个战士,射击了一阵,便悄然离开阵地,迅速地隐没在黑暗中。
王老虎率领四名战士,顺着副排长他们撤退的方向,绕来绕去向前走。走了一阵,又顺着一个渠道溜到一条干涸的河槽里。啊呀,河槽里挤满敌人,黑压压的,分不清有多少;端着枪,挤来挤去,想必是要从我军阵地侧后插上去,消灭我军。让这些笨蛋去扑空吧。
王老虎和他的战友,从敌群中挤过去,在一个小渠里蹲了一阵,又爬上了一丈来高的土崖。上去一看,原来有一片开阔地。左后方,王老虎他们刚才坚守过的阵地附近,敌人还在射击,可是这里除了头顶上的流弹啸叫以外,无声无息。同志们都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摸。猛不防,有几十个敌人跑步过来了。
一个敌人逼近宁金山问:“什么人?”不等回答,又用手电朝宁金山脸上照。宁金山一枪托把这个敌人打倒了。“啊呀!”被打倒的敌人叫了一声,其他敌人乱了一阵,盲目地射击起来。转眼工夫,许多敌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了。照明弹和信号弹接连着升起。手榴弹炸起的烟雾裹着枪声和乱哄哄的喊声。
王老虎想:“拚,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端着刺刀率领战士们向迎面冲来的敌人扑去。白刃格斗展开了!
王老虎平时粘糊糊稳堰堰的,看来不灵巧,可是现在他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是敏捷而利索的。
他像一阵旋风似的,一口气捅死了两个敌人。突然,他像受到什么打击,倒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是负伤了,但是哪里负了伤,现在还感觉不出来,也不愿意去想它。他爬起来,跪在地上扔出最后四颗手榴弹。他鼓起全身力气,端着刺刀,趁着烟雾,左冲右杀。英雄的神勇吓昏了贪生怕死的敌人。趁着不断升起的照明弹的光亮,王老虎扑到一挺吐着火舌的机关枪跟前,两个敌人机枪射手扔下机枪正要扭头逃走,他一脚踢开机枪反手刺死一个敌人,用枪托又打倒另一个敌人。敌人指挥官用枪逼着正在乱跑的士兵包围过来。王老虎独自个被十几个敌人裹住了。他的手榴弹和子弹都打完了,敌人十几把刺刀对准他,围成一个圈子。王老虎端着刺刀左右旋转。全身的仇恨全身的紧张,都集中在刺刀尖上。敌人恐怖地盯着他。他们有的是刺刀、手榴弹、子弹,但不能施展:
刺刀不敢逼近,打枪又怕打中他们的人。王老虎刀尖指向哪里,哪里敌人便慌忙往后躲闪。敌人的指挥官喊叫着,朝天空放枪,威胁士兵,但是不生效。王老虎一直这样和敌人坚持了四、五分钟。
在这四、五分钟当中,王老虎左腿弓起,右腿蹬直,两手紧握住枪,胳肢窝紧紧地钳着枪托,像一个铁铸的人。一闪一闪的光亮,照着他铁一样沉着的脸相和炯炯的眼睛。在这四、五分钟当中,王老虎的生命力量发挥到最高度。他心头闪了一种向来没有察觉到的感情:蔑视一切的骄傲。在前,自个儿没有当英雄的时候,口里不说,心里在鼓劲,还常常把想当英雄的想法带到梦里。待当了英雄,满身都是荣誉,可是跟别的英雄一比,自己简直算不了什么;在那伟大的集体行列中,自己也只是一小点,不比谁高一头也不比谁宽一膀。可是,目下,敌人和他面对面,用十几把刺刀对准他的胸脯时,过去那一件件的立功事迹都变成了最了不得的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是条好汉,像是比周围的敌人高大十倍。
他头不动,眼睛左右一扫,想:“老子再放倒他两个!”胳膊上用足力气,握紧枪,用力拨过一个敌人的刀锋,反手一刺,刺中了那个敌人的咽喉;别的敌人一愣,他又回手刺倒另一个;第三个敌人招架了几下,也叫他一刀戳死在地上。他朝前蹦了几步,对准另一个敌人刺去,那敌人往后一退,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王老虎双手攥紧枪,刀尖朝下,猛扎下去,刺刀穿过敌人的肚子深深地插到地里面去了。他抢前一步,一只脚踏在敌人胸膛上,用力拔刺刀,不凑巧,刺刀脱离了枪!猛不防,他身后又扑上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敌人,端着刺刀照他后心刺来。王老虎连忙侧身一躲,敌人扑了空。他着了急,把枪倒过来,右手抓住枪梢用力抡起枪,朝敌人脑袋上猛击,打得敌人的脑浆四溅。他连忙从地下摸起掉了的刺刀安在枪上。这时光迎面扑来一帮敌人;一个敌人端着刺刀,跑在前头。王老虎猛地扑过去,迅速地向为首的敌人胸脯虚刺一刀,闪得敌人空拨了一下,不等敌人收枪,他猛地一个突刺,刺进敌人肚子。另一个敌人刚斜转身子,王老虎鲜红的刺刀又刺进那个敌人的左臂。其他的敌人慌乱地跑散了。
王老虎听到西面有喊声,他便飞身向西跑,趁着敌人照明弹的光亮,他看见宁金山王和敌人拚刺刀。宁金山大概精疲力尽了,眼看撑不住了。王老虎不顾自己身后扑来的敌人,猛力地,向正要刺倒宁金山的那个敌人背部刺去。那敌人尖叫了一声,在地下乱滚。这时候王老虎身后扑来五六个敌人。他扭转身子,一个敌人端着刺刀,凶狠狠地向他刺来。王老虎拨过敌人的刺刀,向那个送命鬼猛猛地刺去。不料,那个敌人头一缩,把王老虎闪得跌在旁边的垅坎下边去了,枪也跌坏了。这时候垅坎上面跳下一个敌人,用刺刀向他胸部刺来。英雄的意志给了人无限的力量,王老虎鼓起力气,使出最后的一把劲,用双手抓住敌人照他猛刺的刺刀,敌人猛往回一拉,王老虎两个手心裂开两条血口子。那个敌人正要回手刺王老虎第二刺刀时,宁金山和其他三个战士扑上来,结果了那个敌人。
王老虎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麻木得不由自己支配,脑子昏昏迷迷的。可是他立即想到,他是赶上来援救宁金山的。宁金山可安全?他叫:“宁金山?”
宁金山爬到王老虎跟前,说:“排长,排长!”
王老虎把宁金山拉了一把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脚步声,就喊:“敌人!”
宁金山率领几个战士,转身向敌人冲去。
“我要起来!我要起来!”王老虎呼唤自己的力量。浑身酥软,眼里冒火星。他紧咬牙,正往起爬,突然从垅坎上跳下一个敌人。这个敌人不偏不歪地跳在王老虎身上。王老虎鼓起全身气力一翻身,用膝盖顶住那家伙的胸脯,腾出手来,狠狠地把两个指头戳进敌人的眼睛,那敌人像被杀的猪一样尖叫。王老虎死死地用双手掐住敌人的脖子,一直把那家伙掐得冰冷死硬。
深夜里,刮起了老北风。万里长城边,英雄们战斗过的阵地上,只有点点火光和零星的枪声。六
周大勇率领战士们冲出敌人包围圈以后,一直朝东南方向插去。
他们远远地摆脱了敌人,因为王老虎把敌人背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们经过一个个的村子,都不见人影。战争的恐怖不知道把老乡们赶到哪里去了!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激烈战斗,战士们筋疲力竭,两条腿发肿发胀,像有千万条小虫在里边蠕动。口渴、饥饿、疲劳和寒冷纠缠着战士们。眼前,每一个人只想一件事:不管是田野路旁或是泥水中,只要能躺下来睡那么三五分钟,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周大勇突围的时候,一颗重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他被埋在炸起的土里,头上擦伤,昏晕过去。李江国让战士们把他背上走。
他们朝东南方跑了十多里,看见一个小村子。战士们进村以前,李江国摸进村侦察了一下。村子里没有动静,连一只狗也看不见。他觉得身上寒森森地发毛。猛然,他看见一家院子里的窗子透出微弱的灯光。李江国轻手轻脚地摸进院子,趴到窗户上,用舌尖把窗格的纸戳了一个小洞,便看见:
炕边上坐一位老汉和一位老大娘。他们旁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个吃奶的孩子。炕角还爬着一个小孩。炕当间放一片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死去了的女人,脸上盖着纸,旁边点一盏灯。那要灭不明的灯光照着老大娘泪汪汪的眼。李江国布置了警戒以后,把周大勇背到老乡的房子里。周大勇靠墙坐在老乡炕下边的地上,流血和过度疲劳,使他昏迷不醒,脸色煞白。
缓歇了一阵,周大勇慢慢地醒了。他觉得天也转地也动,眼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