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头上的战士,就像站在大瀑布下面一样!有些骡马滑倒,摔到深沟里去了,饲养员在那里大声哭喊。兔子、地老鼠等动物,都被雨水灌得从土洞里蹦出来四处乱窜,撞在战士们的脚上和腿上。
团参谋长卫毅从二营指挥所里出来,迈着大步,顺一条山梁向北走去。他满身是泥,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鞋子被泥拔掉了,光着脚板,左裤筒从膝盖以下被圪棘刺撕得吊下了。他弯下腰把那膝盖以下的破裤筒狠狠地撕下来,用破布擦擦头上往下流的雨水。他走了五十多公尺,迎面就碰见赵劲。
卫毅说:“暴雨,你看这暴雨……团长!政委呢?”
“三营去咯!”赵团长背风雨站着。他恶狠狠地咒骂天气。
卫毅说:“倒楣的雨!……”接着,他像安慰自己似地又说,“团长,反正雨对我们不利,对敌人更不利,因为我们事先布置好敲他;敌人呢?在山上行军,突然大雨来了,又遇到我们突然攻击,非常狼狈。”
这时,政治处的组织股长,从三营带来百十个俘虏往团指挥所走。卫毅插过去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情况,回头对赵劲说:“团长!百十个俘虏就有五个营九个连的番号,我看,敌人大概混乱得连头也抓不住了!”
赵劲用手擦擦头上的雨水,说:“敌人的侧翼部队是被击溃了,可是我们没日没夜等待的战斗就是这样!……狗娘养的,碰到什么鬼呀!碰到什么鬼呀!”
“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下一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绞着赵劲和卫毅的心。因为,我军前边是黄河,后边是无定河,身边是优势的敌人,这一仗只能打好不能打坏啊!因为,集结在晋西南、后天就要突破黄河天险的陈赓兵团,等待着沙家店的捷音。因为,西北这一仗,是全国大反攻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把一切希望都放在这一仗的胜利上。可是暴风雨把战士们用生命、血汗交织起来的希望,变成了痛苦的激愤!卫毅和赵劲分手后,向第一营阵地走去。
风还刮,雨还下,电还闪,雷还响……
雨乘着风,威风劲更大。喷得人连气都喘不上来,一股一股的冷气,钻到肚子里,传到周身去。狂风吹,大雨浇,战士们的破单衣贴在身上冻得打哆嗦!
第一营教导员张培和战士们一块站在山头上。他的打摆子病又犯了,浑身发抖。他想:“病能摔倒我么?不能。一会儿,雨不下的时候,我们还要继续战斗。”他在泥水中走着,尽力地想着战士们。电光一闪,他看见第一连的战士们抱着枪背靠背坐在泥水中。有些战士光着膀子,他们把衣服脱下来裹在机枪上了,一个战士坐在泥里抱住枪,用衣服裹着头,右手打着拍子,口里唱:“不怕风吹雨打……嗨呼嗨……我们打不散也拖不垮……嗨呼嗨……”张培挺了挺腰,好像他要摆脱那纠缠他的打摆子病。他尽力向远处看,前边是黑乌乌雾腾腾的一片。闪光又划破漆黑的天,雷声震得人脑子麻木。他趁闪光又看到前面:连长周大勇来回跑着,还兴致勃勃地向战士们喊:“同志们,风雨、饥饿、敌人,都唬不倒我们!不怕热、不怕冷,能走、能饿、能打,这是我们的传统作风!同志们!什么高山我们没有上过!什么大河我们没有过过!什么艰难我们没有经过!同志们!眼前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完全是小意思。同志们,小心枪口上堵上泥,我们要随时准备战斗。”
“什么?什么?上级命令收兵,那就是有收兵的道理嘛!
你怨天怨地干什么?你急,谁又不急呢?”张培又听见周大勇对什么人吼喊着讲话。
指导员王成德喊:“同志们!站起来,面向连长,这样就背着风雨啊!好,唱一个歌!”
战士们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歌声给了战士们力量,他们反复地唱着。
电一闪,又显出了那站在急雨泥浆中唱歌的战士们,显出了那站在战士们面前的周大勇和王成德。张培觉得,周大勇和王成德那雄赳赳的姿势对战士们就是最有力的号召。张培虽然浑身发冷,牙关子直打架,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想:
“病,决不会把我摔倒的!我们立刻就要进行战斗。暴雨是下一阵子,它马上就会停止的!”
张培踏着泥,淋着大雨回到营指挥所。他觉得浑身发冷,头昏眼花,可是他勉强地支持着。脚下扎了一根刺,很痛。他低下头拔掉刺,可是一抬头时,天也转地也转,眼发黑;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悠悠忽忽,像掉下无底的深沟!……
营部通信班长连忙扶住张培,喊:“小山子,快去报告四一号或四二号,就说教导员不行了!”
电光猛一闪,通信班长看见张培躺在泥水中,眼闭着,下巴颤动,雨水从他脸上往下流。
张培猛然心里又豁亮了,他用颤抖的手推开通信班长,说:“喊什么?——雨,快过去了!——沉不住气!小山子,回来!”
正说着,团参谋长卫毅噗嚓噗嚓踏着泥水走过来了。他问:“张培,怎么样,雨淋得够呛吧?”
张培说:“不,不要紧。战,战,战士们情绪挺高。”
卫毅听见张培声音有些发抖。他问:“打摆子病又犯了么?”
张培说:“哪,哪里!病没有犯,只是,只是身上有些冷。”
卫毅把他的警卫员披的一条麻布口袋,拿来给张培披上,就顶着风雨,踏着泥水向左翼走去。他边走边喊:“准备好,同志们!雨不会下得太久,过一会再跟他拼!”
通信班长三跷两步赶上卫毅,说:“参谋长!张教导员病得厉害,请你想个办法。他刚才昏倒了。我们要向团首长报告,他把我们克得下不了台!”
卫毅返回来,喊:“张培,让通信员把你背到团指挥所去。
四一号在那里挖了个小窑洞。你去,营里工作我来暂时代理。”
张培说:“别听通信员们瞎扯!没有那么严重。”
卫毅问:“确实?”
张培说:“哄你干什么!”他走上去,用全身力气握了握卫毅的手,说:“看!我的力量还足吗?”
卫毅说:“反正我要派一参谋来临时代替你工作,你到团指挥所去休息一下。”
“不要,参谋长,不要派一参谋来。”
卫毅走后,张培把通信班长叫来,狠狠地“训”了一顿,说:“谁叫你去告诉参谋长?”
通信班长说:“教导员,你的身体真是不行了!”
张培说:“什么叫不行?你们怎么只看见我?战士们那么艰苦,你们为什么看不见呢?战斗下来,我要结结实实跟你们算账,糊涂透啦!去,告诉各连连长:好好掌握部队,今晚还要继续干;雨,毁不了我们的战斗!”七
从沙家店镇子往东跳过四五个山头,半山腰有几个窑洞,当年住过人,后来老乡们放柴草用。它如今成了三十六师师长钟松的避难所。
钟松从山坡上的指挥所走下来,浑身湿透了,裤腿、衣袖上粘满泥巴,这位中将整编师(军)长,没有少跌跤。昨天到今天,他像被心火烧焦了似的,脸上起了很多皱纹。那一条条的皱纹从眼角拉到脸腮,像是用钢笔画上去的很多粗线条。网着血丝的眼睛喷着怒火。
钟松进了窑门,他的旅长、参谋长,还有一个团长都在那里等他。他双腿叉开,提着两个拳头,谁也不看。眼眉像抽风一样直动弹。
将校指挥官们一个个满身都是黄泥巴,他们的眼光都集中在钟松身上。那些眼睛都是充血的、紧张的、焦虑的。只有那个团长虽然漆黑的脸上溅了点泥污,可是满不在乎,仿佛在场的人,只有他有独特的魄力和胆识。
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机枪声,空气颤栗着,有几个军官像触电一样,浑身一动,伸长耳朵谛听。讨厌啊,雨后的枪声特别清脆,特别刺激神经。那个团长,没有伸长耳朵听,也不惊奇。他在打量钟松。钟松的脸色是坚决严厉的,——他外边穿一件草绿色卡叽布军官服,内边套件士兵的黄布军服,贴身是陕北老乡的黑粗布烂棉袄。
“他为什么穿件老百姓的衣服?啊,我们队伍打了败仗,他就可以化装逃跑!这小子呀……”这个新奇的发现,才让那位团长着实发慌了。他鼻孔一张一张地直动弹。
钟松有时把手放在前额上,闭着眼,像是头痛。地上铺着张地图,他趴下去,飞快地扫了一眼,骂道:“共军,可恶!狡猾!可恶!”
那位旅长很沉着地说:“天不作美呀!要不下雨,我们或许已经推进到乌龙堡了。”
钟松气疯疯地怨天骂地:“陕北,最落后!我打了多年仗,像陕北这样可恶的地方我没有见过!我没有见过!遍地是山,风雨无常,老百姓刁顽极了!”
那位旅长后边的一个人插话:“现在看来,刘子奇指挥的一二三旅,就不该远离我师主力先向乌龙堡推进。”
钟松说:“我不是请各位来作无谓的埋怨!这几天蒋主席和胡先生,把很大的希望放在我和诸位身上。……现在,现在我们要特别沉着!”
钟松的参谋长,走近地图,说:“沙家店实际上已处于敌人包围之中——”钟松打断参谋长的话,说:“被包围?说这话为时过早,现在只能说有被分割包围的危险。我已命令刘子奇不顾一切牺牲,率领一二三旅冒雨从乌龙堡返回来,向沙家店靠拢,向我们靠拢。”
一个军官说:“沙家店与乌龙堡之间,已发现敌人,子奇兄恐怕不能靠拢我们。”
钟松一步抢前,恶狼似地吼道:“你昏了?共军实力情况,难道我们一无所知?沙家店与乌龙堡之间的敌人只是少数箝制兵力。共军,共军向来是高度集中而不分散兵力的。我要诸位保持冷静,且勿夸大敌情,且勿夸大敌情!”
那个旅长说:“如果刘军长有同舟共济的精神,率领他的五个半旅尾随刘子奇向我们靠拢,则万无一失。可是刘军长来电称:大雨阻隔,不能行动。”
钟松说:“大雨阻隔不能行动?我会记住这笔账……不怕他保存实力……胡先生已电告他,二十日——明天下午不能到达沙家店,就要把他提交军事法庭审判。还有,胡先生明天要坐上飞机,在沙家店的上空,指挥我各路大军。……”他东看西瞅,又说:“诸位,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要在沙家店坚持一天暂不东进。坚持一天毫无问题,我的部下是能打的,是有牺牲精神的。胡先生也答应派全部空军支援我部!”
那位旅长问:“这就是说,固守待援?”
钟松说:“固守待援。积极的,积极的,我们尽力抢占沙家店周围的山堡。这样,这样,敌人如果向我军进攻,就让他一个一个夺取山堡,我们即可换来时间。现在,时间,时间,……各部抢占山头后要死守……与阵地共存亡。不论哪一级军官,擅自放弃阵地,就地枪决。不是本人无情,而是处境万分危险。望诸位传达我的命令,直至士兵!”
紧急召集的旅党委会议开了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干部们都在焦急地等着陈旅长回来,因为旅长到野战军司令部开会去了。
有的干部在议论昨天的大雨和未来的战斗,有的干部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