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这将是一场并不一定有意思的,却十分危险的游戏。”可是,那又如何呢?
和轩楠那样“认真的游戏”,结果又怎样呢?归根结底,“恋爱”也好,“玩一次”
也好,都是一场“无聊的游戏”。
那是一家环境柔和而微含一点媚俗之高雅的茶社。主要的色调是墙壁、桌椅那
油彩浮泛的天蓝与吊挂在壁角和屋顶的白炽灯散射出来的,充满茶社里所有空间的、
灿亮的、成熟金属黄色的混和色调。
我和戴先生选的那个位置比较独立,在拐进去的角落里。因为茶社大,除了背
景音乐和偶尔穿梭于大堂、间或走过来送水的小姐,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面
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方型大桌,桌上放着两壶玻璃器皿盛的红茶。除了茶壶、很精
制的托盘、茶杯、银勺,还有一个烟缸和里面少许的烟灰,烟蒂上有一圈微红。他
不吸烟。
“你的脸上有一种不安的、怪异的美。”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背靠后挺直坐着,
专注而又审视地盯着我的脸说。背景音乐飘飘的从某一处传来,又是那首《昔日重
来》。原来生活中充满了循环往复的、不断敲击在某一根敏锐神经上的流动旋律。
我把头低下,右手抚弄一下垂在前额的一绺头发,将它拢在耳朵后面,用银勺
迅速地搅动茶水,随即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与磁器的碰撞声。
然后,缓缓地说:“你是上海人,一定比较喜欢张爱玲吧?”
他答道:“我想不仅上海人喜欢她,还有很多别的城市的人也欣赏她。”
我神秘地笑了一下,又道:“张爱玲在她的小说《心经》里这样描写上海:”
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的,
亮闪闪的,烟烘烘的,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她把上海描写成这个样子,
无疑除了喜爱以外也有一种对那喧闹城市的厌倦,而且上海也的确是很喧闹的。“
“喧闹?你不喜欢喧闹?”
“是的,喧闹代表浮躁和骄狂!上海人难道还不够骄狂吗?”
“是的,应该说,他们在中国除了自己的城市,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吸引他们,
除非出国。”戴杰说着,神采奕奕。
“印象中代表上海人品行的浮华与狂傲,我不喜欢,不过那座城市我却很喜欢。”
“喜欢它的什么?”他问道。
我笑了一下,道:“它的西化。”
停顿了一会儿,沉默中两个人呷了两口茶。他又问我:“你为什么提到张爱玲
描写恋父情结的小说《心经》呢?你喜欢这种格调的小说吗?”
“是的,我喜欢。正如我喜欢古今中外一切违反正常逻辑的怀疑主义哲学和禁
忌事物一样。”说出这话后,我又微微感到一种奇妙的愉悦。
“你在平时生活中也总是这样吗?”他疑惑地问道,注意力似乎集中到我想让
他集中的地方上了。
“总是哪样?具体点,行吗?”我说。
“我的意思是,你经常怀疑自己的生活吗?你对现实持这样怀疑的态度吗?还
有对你的家人,朋友?”他语气中充满关切。
“我想我是一个精神自由的人,与世界和平共处,但不妥协、不屈服,我是阴
柔的怀疑主义者。”
突然的,他说:“你爱过什么人吗?”那个“爱”字咬得特别重,我的心猛的
一沉,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震撼了。绕了一个圆,又回到了这令我兴奋又恐惧的仿
佛带着某种目的的敏感的导入口处。我只是挤出一丝惨笑,而后说:“我,今晚不
想谈这个很‘私人’的问题。”然后抬腕看表,凌晨两点,我说:“对不起!戴先
生,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那好吧!”他站起身,去结了帐。
后来,他把我送回了家,留下了手机、寻呼机、枫园房间电话等很多号码以及
很绅士风度的一句“我很欣赏你,晚安!”……
三
“叮玲玲玲玲……”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像抽风一样放纵地,肆无忌惮地响
起。击碎晨曦的宁静,把我从黎明的深处不彻底的睡眠中猛然惊醒。
我惊恐地感到天花板变成了椭圆形、触手可及的床边冰冷的墙壁怎么也摸不着。
还有窗帘下的玻璃窗应该在我的头顶的上方,可是我觉得它的方位似乎倒错了——
它在我的脚下。整个房间,在我的感觉里完全走了形,失了真。
这一天清晨,也就是与戴先生谈完的4 个小时之后,我被那催命的、突兀的电
话铃声震醒了,头脑一片空白,被迫挣扎着起来接电话。
走到客厅时,脚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我及时坐在了电话机旁的小
沙发上,摸索着抓起了话筒很凶的“喂”了一声,只听那一端传来一个男子高亢而
清亮的嗓音:“是我呀,雨尘,昨晚没什么事儿吧?”
“你谁呀?啊?谁?”还没完全清醒的我,把被从搅扰的愤怒发泄到他身上,
没好气地反问着。他被我一问,愣住了。不等他回答,潜意识里已清楚他就是昨晚
与我长谈,又把我送回来的戴杰。有一点紧张,有一种担心,但也似乎准备迎接一
种全新的体验。大约过了五秒钟,他开口了:“雨尘,您的声音,您的身影伴随着
我一夜,不至于刚刚分手几小时,你就又把我当成陌生人了吧?”他用一种十分礼
貌,又十分诚恳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时我已完全清醒了,脑海里已同时壅塞
了许多记忆和猜测和悬念。
“噢!对不起!是你?戴先生。我昨天晚上一切正常,只是太疲倦了,没想到
你这么早就打电话来。对了,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我好像没有告诉你呀?!”
“十分抱歉,昨晚是我在你离座时,不经意间看到了你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的扉
页上很清楚地写着的宅电,‘7540400 ’。”
我虽然充满了怀疑和被窃取隐私的不悦,但他如此坦白地告诉我偷看到电话号
码的事情,也就不想计较了。
“是吗?那您这么早打电话,有事吗?”我故意冷冷地问道。他突然激动起来,
几乎是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你别说不行,你一定要来,今晚到枫园来,我请你
吃饭,晚上七点钟我们在枫园一楼咖啡厅见面。请相信我的真诚和有一些疯狂的执
着!”说完,他道了再见,挂了电话。
我仍然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托着腮,听着那“嘟!嘟!”的忙音,回忆着他最
后的如同命令又如同哀求的语言,我感到恐慌,一种无法言喻的被动的兴奋和不信
任的烦躁不宁。
“也许,遇到一个骗子,一个真正的骗子,而且他那么丑!那么矮!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我恍恍惚惚地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着。
晚上七点正,我还是去了。只是我预先回了他电话,说我要吃过饭以后再去。
“你来了,太好了,我们一起上去吧?”他说得很随意,仿佛我们已经熟识久
了。“上去?”我截住他的话道。“是的,这里人很杂,我希望你到我的房间里,
那是一个私人空间。便于谈话。”不知道为什么,戴杰并没有强调他没有什么企图,
也没有找借口证明我应该上去的理由,我要拒绝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没有拒绝。
尽管我觉得尴尬,而且过去从没有也不允许自己只身到一个并不了解熟识的男性朋
友所住的房间里去和他单独呆在一起,但我仍然去了。
房间里,一张白色的单人床,一个电视机柜上面放着十九寸的彩电,床对面两
张沙发,一只茶几,很简单。我们面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沙发的距离,他随意地
靠在床上,我挺直身体,半向前倾地坐在沙发上。
“你好像很紧张?”戴杰道。
“也许是吧,不太习惯。”我说。
“为什么?”他问。
“因为这里是宾馆的卧室。”我答。
“和在茶社有什么区别吗?”他问。
“有的,我想,我想是的。”我这样说。
“是什么呢?”他换了一种严肃的姿态坐直身体靠在床的后边,以一种平和的
严肃的口吻问我。
“没什么,只是不习惯宾馆的氛围。”我原想说“只是多了一张床”,但由于
不屑和慌张,所以止住了,还是我回避了直面的方式,并觉得一种败下阵来的沮丧
和乏味。
“知道为什么邀你到这里来吗?”第一轮占了上风的人,仿佛更加兴致勃勃了。
“我,不太想知道。”我仿佛被迫“应战”。
“呵!你这么说我也明白。”他说。
“明白什么?”我问,心里不安。
“明白你看我的眼光。”他向后靠了一下,疲倦地半仰在床上。这姿态更令我
觉得难堪和恐慌。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些紧张了,于是想尽快结束话题。
“你,你真的不知道吗?我整整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部是你的语言,
你的表情,你让我平静而一成不变的生活完全紊乱了,在遇到你之前,我想我的生
活已经很美好了,我从不幻想遥远而不切实际的浪漫,而你,就在,在我身旁,我
从昨天以后厌倦自己的生活了,因为我怎么能眼看着辉煌奇特的美就在眼前一闪即
灭呢?”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忽然他站了起来,向我逼近,一步步地走近我。
我恐惧地往后缩,他走到沙发跟前,站在我面前,堵住了我的去路,然后专注
地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我厌恶地瞟了他一眼,低
头说:“对不起,我要回去了。”刚准备起身,被他突然按住双肩。他很用力地按
捺着我,把头贴近我的胸部,我惊讶而茫然地呆坐在那儿,动弹不得。他忽然低头
死死地盯着我那紧身绒衣贴显的丘壑中的一件挂件,惊恐而又兴奋地说:“天啊!
你胸前佩戴的竟然是只骷髅!嘴里还叼着一枝玫瑰!你是怎样的女子呀?”那正是
我深爱过的人——轩楠送给我的。他的话像一根针猛刺入我的心脏,我奋力推开他
的手,站起身来,夺门而出。只听背后传来他宏亮的声音:“孤独、忧伤、美丽而
脆弱的女孩,请接受我,一个懂你的、真诚的男人的爱吧!在你为了拒绝苍蝇飞进
来而关窗户的时候,不要连同空气一起拒绝了呀!”
我原只想借助自设的一个“骗局”去忘记被“骗”的痛苦,忘记他——那个能
写出“夜晚,我愿意独自坐在透明的屋顶下,只为了看见飞翔的眼睛”这样的诗句
的男人——轩楠。却怎料,搞到如今这种地步。
冷风从四面八方穿透了我的衣服,穿过了我的皮肤和每个细小的汗毛孔,我在
夜归的路上,哭了。
孤独是难以忍受的,然而,掉转头,回去,回到那个丑陋的,矮小而儒雅的男
人身边,却是更加艰难的。但,他那里,也许是一份踏实的,可以抓住的东西。是
情爱?是友谊?还是肉欲?那一刻,我都不在乎,不在乎了……因为,当时我只需
要一个分担者,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一个孩童或一位老者;一个最终总会退出我
那“完整”、“井然有序”的现实生活的安慰者。哪怕是陌生的,只要他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