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笔,落了好一阵泪。我觉得我必须承担一份责任,回报?补偿?尽孝?是,也不
是,我说不清。
快要毕业了,我得活动工作,最好留在这座大城市。我拭干泪,接着写下去,
钱我不愁,只看关系疏通得如何。不过您放心,我有把握。您不必再为我操劳了,
等我的好消息。谢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爸爸!
我又落了一次泪。
走出校园,心中倒一下子轻松了。
只盼父亲收到我的信会有一个好心情。没准父亲会笑,我能感应得到。我坚信。
晓洁这蹄子贼一样跟着我,我竟毫无察觉。直到走进酒店的大厅,她才鬼里鬼
气地从身后扑上来,蒙住我的眼,害我吓了一跳。
“好呵,你跟踪我!”
“怎么样,够不够特工水平?”她笑得机灵诡诈。
“老实交待,是何居心?”
晓洁挤挤眼:
“来分享你钓的大鱼呀。”
“那不成,他是我的专利。”
心里瞬间冒出一个念头:此公已“物”有所属,不可能慷慨相赠。意识到这一
点时,我知道在长者占有我的同时,我也有一种潜在的渴望:占有他。彼此的占有
意味着什么?
我爱上他了。我不得不承认。
“操,你惨了!”晓洁酷起脸。
“为什么?”
“想做当代杜十娘啊?听我一句话,赶快洗脑,戴上面具,时犹未晚。”
我默然。
进了房间,晓洁大呼小叫:
“哇,真是金屋藏娇呵!”
那样子恨不得多长两颗眼珠,一脸的溢彩流光。
“我怎么就没你这么好的福气?”她有些自怨自艾,这让我的自尊心小有满足。
“命。”我故意气她。
晓洁撇撇嘴:
“前路未卜,别得意得太早。”接着话锋一转:
“怎么样,作租赁妇人的滋味如何?”
“什么租赁妇人!”我对晓洁的尖刻颇为不满,“两情相守,他待我很好。”
“你惨了!”晓洁把这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否出于嫉妒?),“没治
了!”
我看到她的目光里射出四个褐色的字:无可救药。
我摇摇头,未置可否。
其实晓洁来此并无他图,只想见见那位青睐我这个“雏”的老朽。她对男人怀
有天生的好奇心,就像进了动物园,狼虫虎豹都想见识一下。在她的亲密男伴中,
多有“骆驼”、“黄毛狼”、“公鹿”、“瘦熊”、“机灵猴”之类的雅号。
长者健步而至,气宇不凡。晓洁将他上上下下扫荡一番,翘手搭了他的肩。长
者处之泰然,目光落在我身上,让我如沐春风。
“这是我的朋友,晓洁。”我为他介绍。
“你好。”长者握了握晓洁的手,很有分寸。
晓洁狡黠地飞给我一个笑,看得出有几分嘉许,我说嘛,长者的风度足以征服
芳心,我的眼光也没那么差。
“行了,不当二位的灯泡了,拜拜。”
一个飞吻,晓洁款步而去,钉子似的鞋跟节奏有致地敲击地板,极是优雅。
我想晓洁倒也知趣。
长者目送晓洁出门,解颐一笑。
“怎么,有兴趣了?”我投石问路。
“你说呢?”
真够狡猾的。我看着他,目光锋利如剑:
“男人的鬼心思,我怎么知道?”
长者的手轻轻地落在我的肩上,又是一笑:
“太媚,太俗。”
“真话还是假话?”
“你说呢?”
“我当然希望它不是假话……”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郑重其事,“其实男人并不喜欢轻佻的女人。”
我差点没说出“谢谢”,我能真切感受到他的话拨动我心弦的铮铮之音。我为
此感动而坦然。接下来呢?沉默。这是一种浸洇灵魂的宁静。我自觉地投入长者怀
里,小鸟依人,多少的梦境与遐想之中,这不仅是一种情景,更是一种境界。
我心醉神迷。
半小时之后,我们共进晚餐。酒店老总竟来作陪,这一点出乎意料。席间他与
长者耳语几番,虽细微如丝,却也依稀可闻。
“放心,绝对安全。”
仿佛一种承诺,长者颔首,二人碰杯,看得出碰出了许多情致。
我佯装不知。
离席后,跳舞,唱歌,很开心。长者面前,我已很随便,如情侣如夫妻。回到
房间,几番翻云覆雨,销魂得淋漓尽致。
我沉浸于斯,不想也不愿去想别的什么。
青春如蝶,飞得漫无边际。
长者去后,我的手里捧了一个沉甸甸的纸包,纸包里藏着一个天文数字:五万
元!
我几乎眩晕。
晓洁失踪了,这是一周后的事。
学校舆论大哗,教室、食堂、厕所、宿舍几乎全都在谈论这条爆炸新闻,猜测
种种,且玄秘日增,颇吊人的胃口。
这是个想象力丰富的时代。
唯我对此淡然一笑,也许,我是唯一的知情者。
晓洁跟一个大款跑了,她说那个大款风度翩翩,善解人意,对她爱得死去活来。
“这么说,你也想做杜十娘了?”我劝她。
“绝对不会。”她很肯定。那时她满脸飞霞,尤物般的可人。
“你可是拿了自己的矛刺了自己的盾。”我依旧不依不饶。
“换了你也无法抗拒,这次我真的认真了。”她说,接着得意地晃晃脑袋,
“比你那个老头子强多了。本小姐如今时来运转,孔雀东南飞,嘻嘻!”
陶醉得春水荡漾。
无论怎样,晓洁是远走他乡了,跟一个我没见过的“白马大款”。我是个凡事
喜欢作美好想象的人,对晓洁唯有祝福。只是到手文凭不拿,也只有晓洁做得出,
我不会,绝对。
我给父亲汇了一笔款子,并信告一切都好。爸爸,你该享福了,女儿的福。我
想。
是的,是时候了。
一个月的时候稍纵即逝,尤其是那些让人留恋的时光,更是白驹过隙。与长者
早已超越了肉的关系,相信长者亦有此感受。长者目光中的温情十分真实,以致让
我觉得,那份真实是不容玷污的。
有几次我都忍不住想问长者,诸如名姓与家事之类,但每每欲言又止。长者不
说,我不问,这是“游戏”规则。
水到渠成,长者自会坦言相告。我相信。
应该说,我为我与长者做过许多幻想,瑰丽、浪漫而且动人。有时想得很经典,
像童话,像诗,让你不由不心向往之。
世上总有些事让人匪夷所思,超常、偶然、不合逻辑,因此,我的幻想也并非
全无可能。
我反复玩味着两个过去看来一直很俗的字:永恒。现在才明白,这两个字不仅
充满诱惑,而且高洁神圣。我对最初那个创造了这个词的人充满敬意。
但好梦难圆,这才是真理。现实总攥着铁拳,随时都会打碎你的虚妄。
后来我想我太天真了,可归结于此让我自惭。其实天真何尝不是虚妄的代名词
呢?一种自找台阶的掩饰而已。
女人走进我的房间是在一个下午,那时我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看书。门被敲响
了,我想是长者。结果我错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岁月的风尘并未
吞噬她的风韵。我以为她找错人了,但她说没错,找的就是你。
女人盯着我,神色温和,这让我消除了紧张。然而我刚一坐下,她便猛地揪住
了我的头发,那种撕裂般的剧痛使我叫出了声。接踵而至的是四个耳光,噼噼啪啪,
炸出了满天金星。
“婊子!”
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时,长者来了。
我求助地看着他,泪水哗一下夺眶而出。
“你来得正好。”女人向长者说。
长者呆若木鸡。
“过来,看着我。”女人的口气是命令式的。
长者趋步上前,垂下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像一个罪人。
“无耻!”女人说。
“下流!”女人说。
“咱们离婚!”女人说。
扑通一声,长者跪下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不好,”长者已经涕泪满面,“不要为一个贱女子破坏了咱们夫妻几十
年的感情,原谅我。”
女人缓缓俯下身,捧住了长者的下巴,哽咽道:
“也是我不好,不,都怪我,都怪我!这些年,我只顾工作,陪你太少了……”
女人的肩膀抽动起来,泪雨纷飞。
长者也泪流满面。
后来,长者站起身,扶着女人悄然而去,竟没有看我一眼,哪怕是用眼角的余
光!
我一下明白了,在他眼中,我只不过是一个玩物,一个贱货。也许一开始我就
错了,把一宗赤裸裸的交易美化入诗,何异于痴人说梦?
我扑进卫生间,发狠地用凉水洗脸。泪洗去了,但洗不去一种弥漫身心的痛楚。
末了,我对着壁镜,看一个长发蓬乱的女孩,那两片苍白的面颊上,血红的指印赫
然在目……
我累了,累极了。俯在床上,哭了睡,醒了哭,直到第二天下午。世界已经混
沌一团。
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想,到画句号的时候了。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阿Q ,他临
终没有把那个圈画圆,而我呢?同样,因为那个句号是残缺的。
但长者又来了,蹑手蹑脚,意犹未尽。我怔怔地,对着他毫无反应。
“她是我的靠山……”
“我还不想退休,我还想再为国家做点贡献……”
这是他的解释,于我则全无意义。
“回你老婆身边吧。”我说,虚弱而喑哑。
他拿出一万元钱,递给我。
“不做买卖,受之有愧。”我拒绝。
“留着……以后用。”他有些吞吐。
我们沉默了好久。长者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终于,他鼓了鼓勇气:
“咱们……能不能……最后……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我听之任之。
这是交易。他买,我卖。
事毕,他凝视着我,有些忧怨,有些依恋,有些无奈,还有些别的什么。然后,
他起身离去。
死寂。
服务员来了,脸色冷峻:
“小姐,房租到期了,要不要续住?”
我惨然一笑,摇摇头。草草梳洗一下,卷铺盖走人。
我已欲哭无泪。
父亲的信使我颇感意外。换言之,这封信使我在无尽的颓靡中,获得了一种救
赎。我感谢父亲,只有父爱才是永恒的。
父亲的语气显得喜出望外。我打听到老排长的下落了,他说,昨天一个老战友
找到了我,费尽周折。他告诉我,老排长就在你上学的那个城市,他已经作了军区
的首长!
我也喜出望外。是的,没理由不这样。
父亲说他近日要来,带我去见首长,顺便也谈谈我的就业问题。真是太好了!
他最后说。我能体会到他的心情。通红的脸和灼人的目光,在此刻,塑造了父亲也
升华了父亲。
父亲的梦要圆了。
我的梦会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