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给我打了针,让我服了药,强逼我留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家姑一直坐在床沿,看护我。
乔家各人都轮流着来西厢探望。
我因此宁可闭上眼睛,竭力睡去。
我不要见乔家的人。
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睡梦中,我回到英伦奥本尼路上去,踩着轻快的脚步,找到了那古老的房舍,叩着门。心中乱嚷:
“是我,是我,开门,开门,我是长基,长基回来了!”
有人走下楼梯的声音,那一定是若儒,他来开门给我。
门一开,眼前又是整座的乔园。
那个开门给我的男人,面目模糊,不知是谁。他伸手把我拖进乔园去。我不肯,我挣扎,我叫喊,吓得狂叫……
“长基,长基,你镇静一点,噩梦而已!”
我醒过来,仍嚷:
“不,不,乔晖,我求你,我不要再走进乔园了。”
乔晖抱住我:
“快别这样,你刚才做着噩梦,这儿是乔园,我们都很好,长基,看看,除了我已回到你身边来,还有客人来探你了!”
我定一定神,一房子乔家的人,乔正天、殷以宁、乔夕、础础、乔枫、浚生、乔雪,还有乔晖。明显地,他自新加坡回来,我已病了一个周末!
还有,还有文若儒……
他手中持花,一大束百合与星花。
“你好!我听乔雪说,你这几天病了!特来看你!”
乔雪接过了那大束花,交给女佣插去。
我整个人虚弱得不像话,连一句半句话都梗在喉咙,无力说出来。
实在,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看看乔晖。
我又望望若儒。
还有若无其事地站在乔夕和乔枫兄妹身边的础础与浚生。
这乔园之内的乔家人……唉!
我终于疲累地闭上眼。
心里呐喊,让我安息吧!你们都快快离去!
医生每天来看我两次。
他把乔晖叫了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乔晖回到房里,忧心忡忡地坐在床沿,看牢我。
我毫不担心,如果此刻宣布,我原来身患绝症,真是一大解决。
人世间太恐怖、太残酷、太心力交瘁。
我问乔晖:
“告诉我!”
“什么?”
“医生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
“我并不怕,晖,你告诉我!”
“医生说你受了惊,生活压力很大,以致体力衰退,精神涣散,我很不明白,长基,在乔园……”
我别过脸去,表示不要他说下去。
医生能诊断出症候,却无治愈的灵丹妙药,枉然!
心病还须心药医!
“长基,我好担心!”乔晖说,抱着我的肩,把他的脸贴着我的背,动静似个小孩,一个在索取庇荫的小孩。乔晖永远是这种角色。
“不用担心,我会好起来的!”
真好笑,现今,还要我来安慰他。
我轻轻地叹息。
“长基,你会有什么担忧?什么压力呢?如果是工作太疲累,我去跟爸爸说一声,我陪你到外头,譬如说,到欧洲去走一趟,你很久没有回伦敦去了,是吗?我陪你回去看看……”
“晖,很晚了。我要休息!明早,太阳升起来,我就会好转了,我会的,真的会,你现在睡吧!”
乔晖是真的很快入睡了!
我抬眼,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那儿有一巢的小老鼠住在上面吗?
眼泪自眼角向面颊两面流,不住地流。
明天,太阳才升起来,我已装好身,准备上班。
我仍然感到浑身像掏空了似的,相当相当地疲累。然而,我需要支撑着。起来,工作,生活。
为什么?
人,若不能死,就只有活下去,是不是?
敏慧跟我已足足跟了四年。
她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
“我不知道你会病!”
我连笑的力也使不出来。
神情显然仍旧呆滞,动作甚至迟缓起来。
我把不必要的会议全部推却。
又分别按对讲机至许秀之和史青的办公室去,嘱咐她们尽可能独当一面。
许兴高采烈地向我报道,加拿大东西两岸的地产,旺盛得难以置信。一个一九八九年的农历新年内,推出市面出售的房子,就算是只有四面墙的破屋一间,都能卖到个好价钱。虽然从复活节开始,价格已放缓,但我们在大温哥华高吉林以及多伦多史加堡购入的几列复式市屋,已替乔氏进帐八位数字。
史青受我影响,对香港地产投资自去年起已采取了保守态度,基于永远只有买错,没有卖错的原则,她这边厢的负担是轻松得多了。
事实上,我管辖的乔氏地产有条不紊,稳扎稳打,就算我顾长基不在乔氏了,也还是会自动在轨道上运行如仪,大可放心!
我软弱无力地独坐在办公室内,发呆。
直线电话响起来。
我接听了。
“你上班了?我挂念你!”他这么肯定是我,真叫人捏一把汗,倘是敏慧接的电话呢?当作搭错线?
“嗯!”
“是我害你生病的吗?”
“不,别多心!”
“一定是那天晚上受了凉,还有心情问题!”
“你现今在哪儿了?”
“在乔氏大厦对面的一个电话亭!”
“为什么呢?”
“跟你接近一点!”
“若儒!”
我伸手拉开窗帘,三十八层高的乔氏大厦,我的办公室在三十六楼。鸟瞰对面街的公众电话亭,小得像个火柴盒。文若儒就在那里头。
“长基,你在看我吗?”
“嗯!”
“你看到我吗?”
“看到的!”
“我也看到你!”
“我什么样子?”
“脸有些苍白,仍不失为一个好看的女人!”
“千里眼,你什么时候回英国去?”病后,我第一次笑出声来。
“你说什么时候启程,我就去订机票!”
“别催逼我!”
“我不会。”
“你会怎么样?”
“我等。”
“等多久?”
“既已等了六年,不妨再等六年!”
我又笑了。
“你不信?”
“值得等吗?你锦绣前程!”
“好不过温莎公爵。”
“那六年没有我的日子,你依然活着!”
“对,我没有死,是我的不对了!”
“若儒,请别这样,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认真的,生无可恋,死何足惜?然而,痛苦令我回头是岸,我要挣扎活下去,好好地、愉快地活下去,绝不要死,故此,不能没有你!”
“若儒,请勿再说下去,我已明白!”
“破釜沉舟,我不容许自己功亏一篑,那六年,不是人过的日子,芬士巴利小公园内除非俪影双双,否则回去那见鬼的英伦干什么?”
“你如此地志在必得,令我震惊。”
“苦海沉沦过的人,知道上岸的重要,一定挣扎到底!”
“从前你并不是这个样子!”
“所以才让你溜走了,是我的错!”
“一错不能再错,可是,我还有点摸不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这六年,你开心吗?”
我默然。
要说,纵使不开心,也算不上伤心的。
最低限度不及若儒伤心。我身边有爱护我的人,这总比独个儿跟寂寞与无奈搏斗,有相当差别。
“长基,你为什么不答我?”
有人叩办公室的门。
“有人要进来,我要收线了!”
“长基,我们今天见面吗?”文若儒仍然在那一头问。
进来的是乔晖。
我把电话轻轻放下。
“长基,你觉得累吗?要真太疲倦,还是回家躺一躺!”
“不!”
我翻开文件档案,批阅。
“长基,你准时吃药了吗?”
我点点头,视线仍不离文件。
“长基,千万别好强,身体要紧,天下也没有办得完的公事。”
我把文件档案盖上,站起来,再按动对讲机,嘱咐敏慧:
“通知史青,我这就到她办公室去!”
随即走出办公室,让乔晖留在里头。我相信他是有点难受的。
我苦笑,享了六年福分,得着一点挫折,也不算什么了!
我是不是太残忍?
这个世界,谁不?
走廊上碰到汤浚生。他跟我打招呼。
“大嫂,你精神好一点了吗?”
我好奇地驻足望住他,有种怪异、非常怪异的感觉。
汤浚生,这人是正?是邪?
怎么可以如此铁石心肠?抛弃旧爱,迎娶乔枫。人家自杀了,伤心那三朝两日,竟又泡上了董础础!如此面不改容,若无其事!
我战栗、不解、甚至惊骇。
我能效仿他吗?一边留在乔氏,一边跟文苦儒来往。
此念一生,胃内瞬即翻腾,一阵酸气滚动,逆流而上,直冲向喉咙。我慌忙推开汤浚生,急步冲至洗手间,刚来得及把一口脏物吐在洗手间的面盆上。
我抬头看看镜中的自己,脸,白得像一张纸。
汤浚生一直站在洗手间门口等我,直至我扶着门走出来。
“大嫂,你怎么了?我去找大哥来?”
我摆摆手,虚弱他说:
“没有事,我知道的。”
“你面色苍白。”
“因为我惶恐。”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答他,大概是太顺理成章之故。
“为什么?”
“我正想如此发问!”
汤浚生望住我,眼里蓦然掠过一丝惊疑。
我没有再理他,走到升降机去。史青在三十三楼。
升降机停在三十三楼,我给身边一个女职员说:
“你有空吗?可否代我到史青小姐办公室去一趟,告诉她,我另有会议,没空到她办公室去了。”
那女职员礼貌地走出升降机,同时说了一声:
“好的!乔太太!”
我随而直抵乔氏大厦地下,走出大门口。
一条大马路横亘目前,车水马龙,熙来攘往。
我望过马路另一边的电话亭,果然!
那牛郎织女古老的故事,多么感人!
将之幻化成现代都市的布景,这条斑马线,就是鹊桥了。
我们各站在马路的一头,等待着,远远地都能看到对方在笑。
等候过马路的人群越聚越多,我们是其中的一员,沧海一粟,何处不然?
红绿灯交替了,汽车停下来,行人过马路。我们的步伐并不轻盈,可仍然在途中相聚。
就站在斑马线的安全岛上,我们无言相对。
汽车在我们两边风驰而过,我们错过了多次的行人绿灯,只得继续站着。
直至若儒轻轻地挽起了我的手,趁那黄灯闪动时,拖住我飞奔过了马路,再截停一辆的士,火速地跳进去。
的士门才关上了,若儒和我紧紧地拥抱着,深深地吻上了。
把所有的人群都抛在脑后。
直至若儒放开我,让我回转气来。
那计程车司机才没好气地问:
“先生,你要到哪儿去?”
明显地,他已在大路上白兜了一个圈,不知所向。
若儒让他把我们载回他家去。
我有点腼腆,惶恐地走进客厅。
若儒关上门。
我回转身来,问:
“若儒,我们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走走?”
若儒轻抚着我的头发,吻在我额头上:
“在这儿,你最安全!”
我脸红了,真的不好意思。
我们的关系到底在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