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红彼得奋斗的目标。1917年11月,当它通过弗朗茨·卡夫卡的记录,写自己的生平历史时,它只想着要给科学院读一读关于它的生平的报告。不管这报告可能有什么别的含义,它都不是一个请求,即不是请求人类把它看做一个有智力障碍的人,一个傻瓜。
“红彼得不是一个调查灵长类动物行为方式的人,而是一只被打上了烙印、身上有记号、受了伤的动物,它出来,是要向一群学者申述。我不是一个研究思想的哲学家,而是一只展现自己的动物;不过,我向学者们展现的,不是伤口;我把伤口藏到衣服下面了,不过,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使你们联想到我所受的伤害。
“如果红彼得非得要降低自己的尊严,由野兽变成替罪羊,由沉默变成理性的喋喋不休;如果它被选定为替罪羊,那么帮它记录的人也是替罪羊,天生的替罪羊。他能预感到,在他死后不久,一场大屠杀将要发生,被杀的就是那些被选中的人。因此,为了证明我的好意和诚意,让我装模作样,假充学者,给你们讲讲我的一些学术观点,这些观点要有脚注才能撑得起来。”———讲到这里,伊丽莎白摆了一个没有什么特点的姿势,把她的演讲稿举到空中,挥舞着———她的讲题是“论红彼得的起源”。
“1912年,在特内里费岛,普鲁士科学院建立了一个研究站,用于测试猿猴,尤其是大猩猩的智力。这个研究站一直存在到1920年。
“在那儿工作的科学家中,有一位是心理学家,叫沃尔夫冈·克勒。1917年,他出版了专著,题目叫《猿猴的智力状况》,他在书中描述了他的试验情况。就在这年11月,弗朗茨·卡夫卡发表了他的《给科学院的报告》。我不知道,卡夫卡是否读到了克勒的书。在他的书信和日记里,都没提到那本书,而他的藏书则在纳粹时期就散失了。1982年,他的大约两百本藏书重新面世,其中没有克勒的书,不过,那说明不了什么。
“我不是研究卡夫卡的学者。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是学者。我宣称卡夫卡读过克勒的书;这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没关系,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并不取决于此。不过,我倾向于认为,卡夫卡读过那本书。研究一下年代,使我的推测看起来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根据红彼得自己的叙述,它是在非洲大陆上被抓获的,捕获它的是一些专门从事猿猴交易的猎人;随后,它被装上船,漂洋过海,来到一个研究所。克勒所研究的就是红彼得这样的猿猴。后来,红彼得和克勒的猿猴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目的是要使它们具有人性。尽管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红彼得大获全胜,完成了训练。卡夫卡在故事中描写了那个代价的状况:通过对故事中的嘲讽和沉默的把握,我们了解到了它的含义。克勒的猿猴没有红彼得做得好。不过,它们至少都受到了些许的训练。
“让我向你们重新讲一讲,在特内里费岛上,猿猴们从它们的老师沃尔夫冈·克勒那儿学到了什么。我尤其要讲讲苏尔坦,它是克勒最好的学生,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红彼得的翻版。
“苏尔坦独自窝在它的笼子里。它饿了:食物往往是定期送来的,但不知何故,现在却停掉了。
“有个男人过去常常给它送来食物,现在那人不仅不再给它送吃的,而且还在地面以上三米的高度,在笼子的上方,拉了一根铁丝,上面挂了一串香蕉,又把三个板条箱拉进笼子。然后,他就关上门,走了;不过,他还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因为猿猴们能闻到他的气息。
“苏尔坦知道:现在,他是要我们思考。香蕉挂在那儿,就是这个意思;香蕉挂在那儿,就是要让我们思考,刺激我们绞尽脑汁。可是,我应该思考什么?我会想:他为什么要让我挨饿?我会想:我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再喜欢我?我会想:他为什么不再需要这些板条箱?但所有这些想法都不正确,甚至是更为复杂的想法也不正确———比如:他出了什么问题?他对我有什么误解,使他认为,我去拿挂在铁丝上的香蕉,比从地上捡取,要更加容易些?正确的想法应该是:如何利用这些板条箱来拿香蕉?
“苏尔坦把箱子拖到了香蕉下,把它们一只只垒起来,然后爬上这个它自己建造的塔,把香蕉摘了下来。它想着:现在,他不会再惩罚我了吧?
“答案是否定的。第二天,那人在铁丝上挂了一串新鲜的香蕉,但同时在板条箱里塞满了石头,使它们重得搬不动。我不应该想:他为什么要在箱子里塞满石头?我应该想:尽管箱子里塞满了石头,但我该如何利用这些箱子,拿到香蕉?
“我现在开始明白,人的脑子是如何工作的了。
“苏尔坦清空了箱子里的石头,用箱子建造了一个塔,爬上去,摘下香蕉。
“如果苏尔坦想错了,它就得挨饿;它饿着,直到饥饿的疼痛变得无比强烈、高于一切,它才不得不往正确的方向上想,也即,想着如何才能得到香蕉。这就是大猩猩的智力所受到的最大的测试。
“那人在铁笼子外面一米处,扔了一串香蕉,又把一根棍子扔进笼子。苏尔坦的错误的想法是:他为什么不再把香蕉挂在铁丝上?另一个错误的(不过,也是正确的)想法是:怎么能利用那三只板条箱够着香蕉?真正正确的想法是:如何用棍子够着那香蕉?
“每一回,苏尔坦都被迫去想比较无趣的想法。从纯粹的沉思冥想(为什么人类要有这样的习惯?),它被无情地推向低贱的、实用的工具理性(如何用这个得到那个?),从而倾向于把自己也看做主要是一个生物体,有一副需要满足的胃口。从它母亲被杀,它自己被捕,到它被装进笼子,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岛上,被关在监狱似的营地里,如今,在它吃东西的时候,他们还要跟它玩虐待狂似的游戏;所有这些经历都促使它想问一些有关普遍正义的问题,以及这个监狱似的聚积地在宇宙中的位置问题。这是一个精心谋划的心理领域的政权,它迫使苏尔坦离开伦理学和形而上学,走向更加卑贱的实用理性的领域。当它一寸寸地穿过这羁押它、控制它并充满欺诈的迷宫时,不知为何,它肯定会想到这一点,即,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它都不敢放弃;因为,在它肩上扛着的,是代表猿猴王国的责任。它的兄弟姐妹们的命运可能就取决于它的表现。
“克勒可能是个好人。一个好人,但不是诗人。那些被捕获的大猩猩迈着大步,绕着围场,围成一个圈,慢慢地走动。它们整个像一支军队。有的赤裸着,像刚刚出生时的样子;有的身上拖挂着绳索或旧布条,那都是它们捡来的;还有的穿戴着垃圾。一个诗人会把这一刻点化成伟大的一刻。
“(从图书馆里,我借阅了克勒的一册书;在有这段描写的书页边上,一个愤怒的读者写道:‘把动物当人写了!’他的意思是说,动物不会迈步,不会打扮;因为它们不知道‘迈步’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打扮’是怎么回事。)
“在它们以往的生活中,猿猴们未曾习惯于以外界的眼光看待它们自己,就好像有那样眼光的人是不存在的。因此,正如克勒所洞察到的:由于布条和垃圾看起来非常巧妙,由于这些东西让你产生异样的感觉;它们在大猩猩们身上并不是为着什么视觉效果,而是为着动觉效果———某种用来解乏的东西。以克勒所具备的同情心和洞察力,他只能想到这个程度;而诗人可能会从这里出发,因为他能感受到猿猴的感受。
“在苏尔坦内心的最深处,它对香蕉问题并不感兴趣。那迫使它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问题上的,只是试验者一厢情愿的统治欲。实验室和动物园有如地狱,老鼠、猫和其他许多动物都被困于其中;所有这些动物都被这样的问题困扰着:家在哪里?我如何能到达那里?这也是真正困扰着苏尔坦的问题。
第三课第三课 动物的生命之一(4)
“卡夫卡笔下的猿猴戴着蝴蝶领结,穿着晚礼服,握着一卷演讲提纲。让我们回到这只猿猴那儿,测量一下由它到这群被捕获的动物之间的距离;这些动物绕着特内里费岛的牧场,没精打采地走着,是多么悲哀啊!红彼得已经走得多远了啊!不过,我们有权利问:作为回报,它的智力已经得到了巨大的超常的发展,而且已经掌握了演讲厅的礼仪和学术界的话语;为此,它不得不放弃了什么?答案是:许多,包括传宗接代。如果红彼得有一丁点理智,它就不会要孩子。在卡夫卡的故事中,有一只绝望的、半疯的母猿猴,那些猎捕红彼得的人力图把这只母猿猴许配给它,它们生下来的可能只是一头怪物。我们很难想象红彼得的孩子,正如很难想象卡夫卡自己的孩子。杂种是,或者说,应该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卡夫卡把自己和红彼得都看做杂种,就好像有一套怪异的会思想的设备,莫名其妙地被装在那些受苦受难的动物身体上了。在所有幸存下来的卡夫卡的相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那盯着我们的目光,这是一种纯粹惊异的目光:惊异、震惊、惊恐。在所有人中,卡夫卡在心理上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他好像在说:这是,这就是上帝的形象吗?”
“她这是在漫谈,”坐在约翰身边的诺玛说道。
“什么?”
“她在漫谈。她跑题了。”
“有一个哲学家,名叫托马斯·内格尔,”伊丽莎白继续说道,“他提出一个问题;到了今天,在专业圈子里,这个问题已经变得非常有名:做一只蝙蝠,会怎么样?
“想象做一只蝙蝠的样子,内格尔先生说,就是想象:整夜整夜地飞来飞去,把昆虫抓到嘴里,凭借声音,而不是物象,辨别方向;白天则倒挂着———这可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他所告诉我们的这一切,只是如何像一只蝙蝠那样去‘行动’。而我们真正想知道的,是如何‘作为’一只蝙蝠去行动;因为,蝙蝠就是蝙蝠。由于我们的头脑不适合于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们的头脑不是蝙蝠的头脑,我们决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作为一个有知识而没有同情心的人,内格尔使我感到震惊。他甚至很有幽默感。不过,他认为,除了我们自身,我们不可能知道任何别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在我看来,他的这种看法非常有局限。对内格尔来说,蝙蝠是一种与人根本不同的生物,也许不像火星人那样迥异于人,但肯定比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要大(我猜想,与学院里的哲学家的差异尤其大)。
“因此,我们建立了一个连续统一体。它的一端是火星人,另一端是人(但不是卡夫卡);中间经过蝙蝠和狗和猿猴(但不是红彼得)三个阶段。内格尔说,沿着连续统一体,我们从蝙蝠走向人;在其中的每一个阶段,我们都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让某某成为某某会怎么样呢?’而答案也随之越来越容易找到。
“我知道,内格尔只是把蝙蝠和火星人当做对他有用的东西,目的是为了就意识的本质提出他自己的问题。不过,跟大多数作家一样,我的思维直来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