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伊丽莎白相信,就是这个词。她心里所想的,和护士纳伊渡想看到的,两者之间,是有差异的;而且这差异是全面的、无限的。由于这差异,也由于她汹涌的心潮,伊丽莎白知道“博爱”是怎么回事。如果碰得不巧,护士纳伊渡用她那把万能钥匙,突然间把门打开,然后径直走进来;那她就会撞见这场面。
然而,伊丽莎白头脑里想得最多的,还不是这些———护士纳伊渡会如何看待这事,希腊人会如何看待这事,就在隔壁楼上的母亲又会如何看待这事。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或者,在明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或者在一年之后,她想得最多的,是她自己会如何看待这事。像这样没有预见到、没有预计到、没有预料到的插曲,人们会怎么看?这样的插曲是否只是一些洞孔,一些心中的洞孔;人一旦踏入,就会往下掉,并因此一再地堕落?
“布兰奇,亲爱的布兰奇啊,”她想着,“你我之间为什么要有这道障碍?人们相互间擦肩而过时,都应该直率而坦诚地聊一聊,为什么你我却不能?母亲走了。老菲利普被烧成了灰,被撒在了风中。在这个我们成长的世界里,只剩下你和我了。我青春时代的姐姐啊,你可别死在异国他乡,你可别一声不响地把我抛下!”
第六课第六课 邪恶问题(1)
第六课 邪恶问题
伊丽莎白曾受邀去阿姆斯特丹参加一个会议,并发表演讲。会议的主题是邪恶这个老问题: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邪恶,如果我们能够对邪恶采取一些措施,那情况会怎么样。
她能精明地猜想出,主办方选中她的原因:去年,在美国的一个学院里,她曾发表过一次演讲。在《评论》杂志上,她为那演讲而受到攻击(对大屠杀轻描淡写,这就是她被指控的罪行);也有人为她辩护,那些人的支持使她在极大程度上感到难堪,他们中有遮遮掩掩的反犹分子和主张保护动物权利的感伤主义者。
那回,她所讲的,是她曾经见过的,也是她现在依然能见到的一个现象,即所有的动物都在被奴役。奴隶是这样一种人:他的生死都被掌握在别人的手中。牛、羊和所有的家禽,难道不是奴隶吗?如果前面没有肉类加工厂作为榜样,人类就不会想到建立死亡营。
她说了这个,还说了别的。很明显,她似乎应该就此打住。但她又继续往前跨了一步,这一步走得太远了。她说,在我们周围,日复一日,一再地发生对手无寸铁的群众的屠杀事件;在规模上,在恐怖的程度上,在道义上,这样的屠杀跟我们所谓的大屠杀没什么区别;可是,我们却视而不见。
同样的道义,他们却回避。来自西莱尔中心的学生们进行了抗议。他们要求,阿波尔顿学院作为一个机构,应该跟她保持距离。事实上,学院应该更进一步为给她提供讲坛而道歉。
她一回国,报纸就兴高采烈地纷纷提起这事。《时代报》发了一篇报道,标题是《获奖小说家被指控反犹》,还摘发了她讲话中的一些冒犯人的段落,错误的标点使这些段落读起来扑朔迷离。电话开始响个不停:大多数是记者,但也有陌生人,其中有一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女人,大声甩过来这样一句话:“你这法西斯杂种!”从那以后,她不再接电话。她一下子就站到了被告席上。
她应该早就预见并避免这种纠缠不清的局面。因此,她又在那讲坛上干什么呢?假如她有点头脑,她就应该避人耳目。她老了,总是感到累;她曾经有过对名声的追逐,但现在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渴望。如果问题真的是邪恶的代名词,大得足以藏污纳垢;那么,她想用更多的谈话来解决邪恶问题,到底有多少希望?
可是,在她接到邀请函的时候,她正在读一部小说,正沉浸于小说的恶毒的魅力。小说写的是最糟糕的一类人的堕落,这使她被吸入了一种无边的沮丧情绪。“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她一边读着,一边想叫出声来;天知道,她是要对谁说话。就在那天,她收到了邀请函。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受人尊敬的作家,是否愿意莅临一个神学家和哲学家的聚会?如果她愿意,就请发表演讲;题目很泛,是“沉默、同谋与罪行”。
那天她读的书是保罗·韦斯特写的,韦斯特是个英国人,但他似乎已经使自己摆脱了英国小说家常有的那些比较小气的关注。那书是关于希特勒以及希特勒行将在国防军驻地受到行刺一事。她觉得书写得很好,直到她读到那些描述谋划者的具体行动的章节。韦斯特的资料是从哪儿弄来的?是否真的有目击者?他们于当天晚上回到家里,在忘却之前,在记忆为了防止自己变成空白之前,他们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了下来。他们的话语肯定把纸页都烧焦了。他们还写下了刽子手对受刑人说的话。多数受刑人是哆哆嗦嗦的老人,囚服已被剥掉。他们穿着破旧的囚服,出来参与人生的最后一个事件。哔叽呢裤子上沾满了污垢,套衫上满是蛀虫咬出来的洞,没有鞋子,没有带子,假牙和眼镜都被摘掉了,筋疲力尽,颤颤巍巍,手伸在裤兜里,以便提着裤子,恐惧地呜咽着,吞咽着自己的泪水,不得不听着屠夫训话。这粗鄙的畜生的指甲上还凝结着上个星期的血。他嘲笑他们,告诉他们,当绞刑架上的绳子“啪”的一声,突然绷紧时,就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发生。他们年迈的双腿像纺锤一样细长,而他们的尿啊屎啊会如何顺着双腿流下来,他们年迈的阴茎软塌塌的,将如何产生最后的震颤。一个挨一个地,他们走向绞刑架。那个刑场没有一般刑场的特征,以前可能是一个停车场,或者正好是一个屠宰场。上面装着碳弧灯;因此,总司令阿道夫·希特勒可以隐身在他的林中老窝里,通过银幕,眼看着他们先是啜泣,然后是扭曲,然后是一动不动,松弛着一动不动,成了一摊死肉。他为自己已经报仇雪恨,而感到心满意足。
这就是小说家保罗·韦斯特写的东西,一页一页又一页,写得满满当当;这就是伊丽莎白所读到的,她为这场面感到恶心,她为自己感到恶心,也为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世界感到恶心。直到最后,她干脆把书推开,把脑袋埋在手里,呆坐着。龌龊!她想叫出来,但没叫;因为她不知道,她该把这词扔给谁:是她自己,还是韦斯特,还是那群在天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所有这一切的天使。这些事之所以龌龊,是因为它们不应该发生;之所以到现在还龌龊,是因为它们既然发生了,而如果我们又希望自己保持健全的心智,那么它们就不应该被拿到光天化日之下,而应该被掩盖起来,永远被掩藏在地底下,就像全世界的屠宰场里所发生的情况那样。
在她接到那份邀请函时,手上还留着臭味,那是因为接触韦斯特的龌龊的书而被沾染上的。简而言之,正是因此,她才来到阿姆斯特丹;“龌龊”这个词仍然在她的嗓子眼里往上翻涌。龌龊:这不仅指希特勒手下的刽子手们的行径,不仅指行刑人的行径,而且还指保罗·韦斯特的黑色书籍。这样的情景不属于光天化日,应该避免让处女们和孩子们的眼睛看到它们。
以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目前的处境,阿姆斯特丹人会对她有什么反应呢?那儿的市民是所谓“新欧洲人”,敏感、实用而且完全能适应环境;在他们中间,“邪恶”这个意义明确的加尔文主义术语是否还是那么有力?自从上次这恶魔厚着脸皮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的街道,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了;不过,当然,他们不可能已经忘记。阿道夫及其军队的形象仍然纠缠着大众的想象。“狗熊”考巴是他的兄长兼师傅。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衡量,考巴都比他更残暴、更邪恶,其灵魂的龌龊更骇人听闻;但考巴几乎已经消失。这是一个奇怪的事实。用恶去制衡恶;这制衡的行为本身会在我们的嘴里留下恶劣的味道。两千万、六百万、三百万、一万:在这些数字面前,我们的心总会在其中一个上碰碎。你的年龄越来越大,你的心会破碎得越来越快———这种情况至少已经在她的身上发生。一只麻雀被弹弓从树枝上射下来,一个城市被彻底毁灭?谁敢断定:哪样更糟糕?邪恶,完全的邪恶,一个邪恶的宇宙,由一个邪恶的神所创造。在阿姆斯特丹这个文明的、管理得很理性、发展得很好的城市里,面对那些友好的荷兰主人,和同样友好、聪明而敏感的听众,她敢说这话吗?最好是保持平和,最好不要过分地大喊大叫。她可以想象《时代报》上下一篇报道的题目:《科斯特洛认为,宇宙是邪恶的》。
她走出宾馆,沿着运河,穿着雨衣,慢慢走着。作为一个老年妇女,由澳大利亚飞来,经过漫长的航行,她的头还感觉有点轻飘飘的,她的脚还感觉有点摇摇晃晃的。迷惘:是否只是因为她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她才想着这些黑暗的念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许,她就应该减少旅行。或者,增加旅行。
她将要演讲的题目,那个由她自己和主办方协商确定的题目,是“沉默、同谋与罪行”。讲稿本身,或者,其中的大部分,不难写。在她主持了几年澳大利亚笔会之后,她在睡梦中都能论述检查制度。假如她想为自己把事情搞得轻松些,她可以给他们念她的例行检查报告,然后在银币博物馆里花上几个小时,然后登上去尼斯的火车。到了那儿,一切就方便了;因为她女儿在那儿,是一个基金会邀请的客人。
她的例行检查报告自由地表达了一些观点,也许带有文化悲观主义的笔触;这种笔触已经成为她晚近的思维的标志:西方文明的基础在于———相信无穷无尽的、无与伦比的努力。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们对文化悲观主义已无能为力,只有紧紧地抓着它,任由它把我们带向任何一个地方。正是在“无与伦比”这一点上,她的观念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尽管存在着几个对她而言比较模糊的原因,促使这种变化无论如何都会发生;但她怀疑,阅读韦斯特的书也造成了这种变化。具体说来,她不再相信,人们通过阅读而总能有所提高;她进而不再相信,作家们冒险进入灵魂中比较黑暗的区域,总是能够毫发未损地出来。她开始疑惑:随心所欲地写和随心所欲地读,这本身是否是一件好事。
在阿姆斯特丹,无论如何,她都计划说说这些。在与会者面前,她计划举出的一个主要例子就是保罗·韦斯特的这部小说《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在悉尼的一个编辑朋友曾给她寄来一包书,请她看一看。这些书有的是新出的,有的是再版的,《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是其中一本,也是她真正读过的一本。她把阅读感想写进了一篇评论,然后寄了出去;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把稿子撤回来了,因此那篇评论一直没有发表。
当她回到宾馆前,早已有一个信封在等着她,里面装着一封主办方写的欢迎信、一份会议议程和几张地图。现在,在北方的太阳的短暂暖意中,在一张长椅上,她坐了下来,细看那份议程。“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澳大利亚著名的小说家和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