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进社会生活,社会给人一张怎样的脸孔,可能会实实在在影响人的一生。我现在格外在意同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相处,就是不希望看到他们对社会生活曾有的梦想破碎在自己手上,我想用自己的行为告诉他们,生活不全美好,但确有美好并值得珍惜。
我在知青点呆的时间不长,还没太弄明白大家怎么回事,就已经调走了。除了和我同年下去的那个女生,其他的知青大约都在二十岁以上,至少有两年以上的“点龄”。在我当时的眼里,他们很世故,很成熟,想事和我很不一样。
有一次赶集,大伙儿告诉我集上有桃子卖,我从小好吃桃,尽管集很远,我还是欢天喜地地去了。其实不止我一人爱吃桃,临去的时候,有两个知青托我帮她们带点回来,路远,她们就不去了。
我记得我是背着一个黄书包去的。一个书包怎么能装下三个人要的桃呢?那时买东西没有包装,何况是农村集市,所以买桃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东西装,实在没有办法,我就一狠心,自己没买,帮那两个人买了。可怜我走了那么长的路哇!
我这不是在学雷锋吗?舍己为人嘛!或许我还有些自我感动,总之,我是一边遗憾一边高兴地回来了。
把桃子交给了她们,我就两手空空了。她们问我为什么自己不买,我说没东西装,自己就没买。她们谢了我,一人还塞给我一个桃子,事情就过去了。在我心里,这是件很圆满的事情,毕竟我没有辜负别人的托付。可是几天之后,我听到了另一种说法,说我小气,说我知道只要为别人买了,别人就一定会给我桃子吃,我就可以为自己省下钱了。
在一个刚出校门不久,觉得世界还无比美好的少女眼里,这种想法和说法是我当时完全难以想象和接受的。我当时一定郁闷坏了,我不知道世上为什么会有人拿高尚当卑鄙,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现在来说这些事,有小题大做之嫌,可当时对人和社会生活的理解非常有限,自然做不到一笑了之。
老知青确实没给我太多好印象。我不仅不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平时的说话我也极不习惯。有一次,一个男知青刚洗完澡正准备出门,有女知青就说:“哎呀,打扮得像个婊子崽样的,搞么子去?”我不懂什么叫婊子崽,只知道难听,就问她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她一脸不屑:“装什么假正经,过不了几个月,你就和我们一样的。”我心想,打死我也不会和你们一样的。我也不懂他们的男女状态,不懂他们青春期的打情骂俏。有个男知青的裤子破了,破在屁股的位置,有女知青就说:“过来,趴这儿!”女知青拍拍自己的双腿,男知青真的就趴在她的腿上,裤子也没脱,让女知青为他缝屁股。别人的日记是不能看的,这总该知道吧?照样偷看,看完了还满世界乱说,我就只好当着他们的面把日记烧了。
我心情的郁闷是可想而知的。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人都怎么啦?农村不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吗?在这里不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吗?人为什么在这里会越变越坏呢?我年纪小,又初来乍到,我不理解环境,更不懂得环境决定人的道理,对自己眼见的一切,真的非常不喜欢。
《女人是一种态度》 我的职场风云小女子下乡(2)
但有一件事情我至今都觉得温暖,遗憾的是同老知青无关。
我们知青点有两条规矩:早上不上坡摘菜不许吃饭;晚饭前不挑一担水不给水用。我们挑水的水塘比知青点地势低,从知青点下坡到那儿大约两百多米。挑水用的木桶是南方农村习惯用的那种大木桶,人说满满一担有一百二三十斤。每天的挑水对我都是一个巨大的困难。尽管我每次只能挑半担,但就是半担水,我要把它从塘里舀起来都极不容易。水塘边架了跳板,人得先站在跳板上,用木桶把水起上来。那一下靠的就是手劲。有好几次,因为木桶连水的力量太大,我差点被木桶反拽下水塘。我们知青点有个带队干部,是设计院派来的,姓张,他可能早注意到我挑水非常困难,所以有好多次,我挑水的时候,他都悄悄同我一起下去。他帮我起水,同时教我起水的要领,然后一直挑到爬完坡,快到知青点的时候才交给我接着挑回去。印象中张干部话不多,很和气,没有一般带队干部的蛮横。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所以我总记得他。
知青们平时在知青点食宿,干活的时候就分派到了各个生产队,一队分两三个。下到农村,我才实实在在感觉到,农民其实是很不欢迎知青的。原因很简单,知青不来,一亩地的粮食全由农民自己分,知青来了,地里不会因此就多长粮食,同样的粮食还要多分给别人,他们怎么会高兴呢?怎么会欢迎呢?那时除了粮食,农民没有其他的收入,农民和知青其实有着深刻的利益冲突,关系要融洽谈何容易。
我下到生产队,就听见队干部说:又来了个不顶用的,瘦得实在没用。我们干活靠会计记工分,强劳动力干一天得满分十分;一般劳力记七八分,我被他们目测了一下,定为五分五。我们生产队属中等富裕水平,头年的十分工合人民币四毛四。如果就按这个收成算,我一天五分五大约合人民币两毛五。当时的粮价是每斤一毛七,我干一天活,可以得一天的口粮,油盐一类的就少讲究点了。
南方农村最重的活就是双抢(抢收抢种)。双抢总在七月下旬,那时真的是骄阳似火,室外气温通常都在摄氏四十度以上。我一直记着头上太阳晒着脚下水田蒸着的那种酷暑滋味。现在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怕热,不知道是否和那段双抢的经历有关。
队长见我体弱,双抢时就把我分到了老弱病残组,在那里我却成了强劳动力。强劳力就要干强劳力的活儿。插秧,割稻,最重的还是踩打稻机。每个组都有一两台打稻机,通常由强劳力把持。人们把割好的水稻码好,排着队递给踩打稻机的人,由他们把稻谷脱干净。踩机子的人一边要用脚踩机器(人力是动力),一边要用手把稻谷在发动的滚轮上脱谷,手脚并用,劳动强度非常大。其他人间或可以休息,踩机子的人却是歇不下来,别人都在等着递稻把。我记得我在打稻机上踩了一天,当天是怎么走回知青点的已经忘了,浑身散架的感觉还记得,体力上一生再也没有那样累过了。
双抢真累,每天在酷暑里干十几个小时,累得刻骨铭心。我体弱,却好强,干活不惜力,一场双抢下来,有九死一生的感觉。
除了累,还记得另一件事。
每天收工的时候,我都约着在邻村干活儿的知青小秋一起回知青点。那天照例干到八点多钟,月亮已经很高了,我们互相喊了几声,约着回家。我很快走到约好的地方,等了好一会儿,小秋竟然没来。不对呀,我分明看见她在往我们约好的地方去,怎么还不来呢?其他的人陆续走光了,就剩下我在等小秋。
忽然,我看见远处,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在晃动。是小秋吗?回答是。我赶紧走过去,只见小秋卷着裤腿,一手拎着一只凉鞋,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臭味,湿透的身体好象刚从什么地方捞出来。“你怎么啦?”“我跌在粪凼里了。”小秋说着声音就开始抖。
南方农村有在水田一角挖粪凼的做法,粪凼通常直径两三米,有一米多深。农民把从各处弄来的人粪畜粪沤在凼里,沤得很稠,等水田需要的时候,直接从凼里起出来用。粪凼随水田四处都是,经常听说农民的孩子没人照管掉到粪凼里,有来不及捞就呛死或者淹死了的。
“你怎么会跌进去的呢?”“我的凉鞋掉进去了,天黑,我没看清楚,以为是田,就下去捞,哪里晓得是粪凼。”小秋忍不住哭了。“粪凼正好齐我的喉咙,我差点淹死了,粪都到嘴巴里了。”我仔细看小秋头发的发梢上果然也挂着粪渣。好悬啊!“你为什么不喊呢?”“我喊不出来呀,嘴巴里尽是粪渣子。”我不忍心再问,我知道在凼里的小秋要经过怎样的挣扎才最终爬上田埂。小秋放声哭了,哭得极伤心。
城市里的孩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受过这样的生死惊吓。就人的承受心理来说,人似乎可以忍受被其他的什么液呀汁呀泡了,唯独不能承受在粪里泡过。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小秋,就陪着她一起哭,好象自己也掉到粪凼里一般。谁知道呢?今天是她,明天就可能是我。我忽然想起她们曾经给我讲过的,有女知青被逼着跳水塘的。累了不说,还有这样那样料不到的凶险,女知青竟如此命薄,心里一下子涌起太多的悲怆,跟着放声痛哭起来。
泪雨滂沱,真的好伤心!
我们就坐在地上哭,哭了好一会儿,知道该回家了,就互相安慰着,起身回家。小秋的样子惨兮兮的,她也瘦,粪水贴在身上显得更加瘦小。两个瘦小的人儿在苦累了十几个小时之后,拖着一身疲惫,带着满腔伤心,伴着浓重的粪臭慢慢回家了。
不知谁把小秋掉粪凼的事告诉她妈妈了,小秋是我邻居,我妈妈自然也知道了,两家妈妈在一起好一阵伤心,说姑娘命苦,说着说着就掉了好半天眼泪。
我以后回家,妈妈总要和我唠叨粪凼的事,她知道我有心不在焉的毛病,脚下走着路,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万一是我掉进去了呢?小秋再弱,也比我强壮些,若是我掉进去,怕就爬不出来了。妈妈总这么认为。
小秋掉进粪凼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这件事我始终忘不了,直到今天说起来还忍不住感叹唏嘘。也许当时太无助,委屈加自怜,伤到了心里头,再也忘不掉了。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幻想的场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在齐头的粪凼里挣扎,四肢乱划,欲喊无声。
在队里干活也会有些有趣的事,常见的景观是农民吵架。农民吵架很生动,语言尤其丰富,有时还搭上动作。吵架通常是从闲斗嘴开始,斗着斗着就半假半真起来。说得最多的话题是各家床上的那点事儿,或明或暗,或原始露骨,把姑娘大嫂逗得好不自在,有明白点的就提醒还有城里的学生在。村里有个二十八岁的少妇(我叫她刘姐),生了两个孩子,依旧风姿绰约,在我的印象里她始终生气勃勃。有回有个男社员找她斗嘴,她一句话挡了回去:回去找你屋里的斗去,莫把伢妹子带坏了。当时我对她很有些崇拜,觉得她聪明、有智慧,总比一般的社员高出一截。她经常会问我:耙耙子做事累不?耙耙子是方言,意思是刚开始的时候。后来也总听到别的大嫂用同样的话问我,一下子觉得大嫂们很亲切。南方农村对女孩子养得娇些,或许大嫂们觉得,我年纪这么小身体又这么单薄,就独自在外干从没干过的重体力活,若换做她们的女儿她们也会舍不得。
《女人是一种态度》 我的职场风云小女子下乡(3)
有次我回城了,队里正好放了电影《李双双》,隔几天我回去,有大嫂就问我干什么去了,几天不见,是不是跑到电影里去了。她们坚持认为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