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出生的时候,黄埔军校已经开学。他无由刺杀巡抚,也不必为倒袁亡命国
外。天下动乱的当儿,他正在长身体、打根基、阅历人世、拜师交游;祖国安定了,
他的盛年开始了。
并非“正经写书的”黄永玉、蜷伏罐中,将他在有窗和没窗的房子里,或“无
聊烦闷之余”,或“兴致”之所至,“瞎编”出来的好几百篇感喟——对桌椅、对
虫豸、对跛行的伯乐、对失鳞的龙——增补删削、加画、付印,又照出了这你与我
都生于斯、混迹于斯、啜于斯的世间的什么呢?我是个不甚懂画、却每有画展总想
去碰碰运气的人。毕加索也好,傅抱石也好,星星们也好,在我心中并没有那么分
明的、从别人那儿趸来的优劣高下的定见。我只希望有那么一个场面、一个身姿、
一个眼神,甚至一片色彩、一根线条,能使我陡地感到些什么或回想起什么。我也
许会开心地大笑,也许会很难过,也许会痒痒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愿不会走出
展厅什么也留不下。
记得大约十年前,作为前红卫兵,在“以鲜血和生命”正经八板地关心了一番
国家大事之后,正不知是冷漠还是热切地等着看这出戏怎么收场,况且,那时候人
们正压着咚咚的心跳,私下传着一幅据说专门回答这个问题的宝光寺的对联:
世外人法无定法从此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就在这时,在美术馆偏厅的黑画展上,我见到了那只无与伦比的猫头鹰。画幅
不大,挂得也很偏,我却木在那儿好一阵子。接着,现在想想实在傻气的是,突然
转身跑掉,跑到动物园——铁笼里那只鸟儿真够捧场的,正象画中它的同类一模一
样地用一只大圆眼睛视而不见地瞪着我。这实在令人悚然。记得当时脑子里好象飞
快地闪过无数念头,譬如拍张照片贴在画展的批判词下边或寄一张给王曼恬等等,
但这些当然都没有做。不过,这就足够了,作者与读者,无论是作文,还是作画、
作诗、作曲……重要的是,我们足踏在同一块土地上,呼吸着污染程度差不多的空
气,大家上街都挤公共汽车,买东西都挨售货员的白眼。我们都热爱过、奉献过、
期待过,被无端咬一口、踢一脚、撂个跟头,爬起来舔舔伤再去热爱、奉献、期待
……象他的先辈沈先生一样,画家扔下他的小书,离开梦牵魂萦的故乡,跑出去,
跑向辽阔的天地,去翻阅社会人生这一本大书。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四十年过去了,这是一本有着那么多甘美清醇,又着实苦涩难咽的东西。但成长
而且强健起来的作者显然有比他的表叔更结实的肠胃和执拗的脾气。他不动声色地
嚼,嚼,嚼,也许崩碎过牙齿,也许划伤过食道,但他不但啃下了,还将这一本大
书,又缩成三册虽然可以放在案头枕边,却沉甸甸地压在读者的思索上的小书。鲁
迅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初初看去,《
三记》令人捧腹,但这显然不是卜劳恩式的。卜劳恩让人笑得象一匹在草地上打滚
的小马;《三记》的妙处却在牵着你一层一层想个不住。你也许会笑,也许咧着的
嘴还没合上,眉头已经打皱,直觉得一股酸涩翻上心口。
一猴自万牲园逸出返归出贮存岩,群猴围而搜之曰:“奇哉,竟无虱,恐非族
类!”猴闻之惧然,哀告曰:“无虱非余所愿,人使之然也。借数颗以资繁殖可乎?
”众皆曰:“不可”
桌子有点不稳,连找原因的胆量都没有么?不致于一味因四条腿就自惭形秽了
三条腿的鼎,最后为了看齐,竟搞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吧!一心向往与同族欢聚的猴
子逃出万牲园的时候,怎么也没料到会因为身上少只虱子而被视为异类从而加以冷
冷的排斥的吧。对紧箍咒上瘾是有科学依据的,属于深刺激在大脑皮层上的残留。
对大圣的“不时敲打敲打”已由心理层次进入生理层次。
没有鲜丽的羽与悦耳的歌,而且只在不为人知的黑夜里卖力气干活的鸱,是无
由荣享小笼子、小帘子、小食盆,并且跟着说一声“老韩好人”的。还好,只有鸭
子才劝他著书立说。
害肝病(或称全无心肝)的画家的贪婪无耻,令人不寒而栗,而且这一切会发生
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龙的卜知埋在黑墨中的心机,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作者在
这里不忍了。生活中的结局往往这样:“……(画家)携酒于海滨召龙,龙哪里会设
防,至而笑曰:‘只鳞片甲,何劳君恂恂殷殷至此。’”三巡过,陈尸沙滩,昔日
五色斑斓鳞,陡然间变作青灰,画家拈起一片,反复诘研掌中,颓然掷地,以足儿
践曰:‘早知如此……’”
…………
鸱夜除鼠。鸭劝基著韦书立说,或回忆录,或公开日记以伟后世。鸱曰:“得
矣!我不出一声已挨骂千年,白纸黑字,那还了得”
为《三记》,无论写什么,评也好,感也好,介绍也好,无疑是极不智的。这
是一部只存在于你和作者之间,甚至一旦得到了,就只属于你个人所有的、流动于
你各个神经末梢的,具有物质性却又无形无态的一种感知。就象波、就象能、就象
万有引力。无需别人插手。但这确应是给孩子们看的书。它的纯朴、深邃,它透剔
的理趣和活泼泼的直觉,它毫无雕琢地直抒胸臆,即使在“正经写书”人的浩繁卷
帙中,不也显得那么寥寥么?孩子们那爱美的真率的心会与作者相通。说不定若干
年之后,面对着“×处长”或是“×主任”的暴怒,那读过《三记》的孩子会高兴
地想:
“蚊子这家伙真是斗胆……”
一九八四、十、北京
与党保持一致
特别感谢作者戴晴女士寄来本文
戴晴
1949年之后的中国有一句最常用的话,叫做“与党保持一致”,说得具体一点,
就是“个人服从集体,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虽然信奉“君子不党”者
会感到无法忍受。但如果一批人好的是“团结就是力量”,愿意结党一致行动,局
外人倒也不必苛责。问题是,中国是一个一党专制、党内独裁的国家,“与党保持
一致”这一原则,就象金角大王的幌金绳一样伸缩由心:那保持一致的范围,可扩
大到全体公民;而保持一致的对象,又可换为党内某个人或某个利益集团,特别在
所谓“具有伟大的政治意义”的事情上。
三峡工程是这一原则伸缩变化的典型。对这项会造成环境和社会灾难的工程,
敢于不与“伟大领袖”保持一致的,在50年代只有李锐等数人(他们也已为此付出
了几十年遭整肃的代价);到80年代,在“改革与思想解放”的鼓舞下,出来表述
自己意见的已是整整一批人,领头的是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值得注意的是“鼓舞”
二字,也就是说,一旦来自党的鼓舞消失,在党性范围内有限自由动作的人也就缩
了回去。记得89年镇压之后,原先义正词严地向三峡工程主管人发问的反对派核心
人物之一林华(老共产党员,原国家经委副主任)立刻不再出声。理由是“党已经
作出了决定。”
那么,在曾经由党决策的工程就要对我们岌岌可危的生存环境发生不可逆转影
响时,要不要、又如何与党保持一致呢?
我们都知道,在毛泽东50年代想给神女一个惊喜的时候,大家脑子里还没有诸
如崩塌、污染、物种灭绝等概念。到八十年代重提三峡工程的时候,这种“改天换
地”行为对环境的影响已经摆到绝对不容忽视的地位。当时受委托进行可行性研究
的三大重镇:国家经委、国家计委、中国科学院给出的结论,都是负面的。科学院
《生态与环境影响的论证报告》更是以科学家的诚实道出“三峡工程对生态与环境
的影响是弊远大于利。就生态与环境方面而言,工程兴建所付出的代价巨大”这样
的结论。
正因为有如此强大的反对声音,国务院才在1989年春天作出“五年之内不提三
峡工程”的决定。不料“六四”坦克一过,对三峡工程的不同意见也归于剿灭之列,
“早上快上”呼声在无产阶级革命家推动下再起。原先的可行性结论显得太不“与
党保持一致”,工程承建者水利部揽过了对可行性重新研究、重新结论的权力,表
面上邀请科学院重新作过,最后偷梁换柱地给出了“利大于弊”的相反结论。从那
时起直到两年前国务院换届,对三峡工程的批评(包括对事实的披露),已消声匿
迹。不仅政府的环保部门三缄其口,就连民间环保组织也自觉保持沉默——当然也
未见他们如当年钱学森“论证”粮食亩产那样的支持紧跟。记得1997年前后,突然
一则《中国环境报》(英文电讯)的消息说,国务院环保局认为该工程对环境有很
大负面影响。境外大哗,该部门立刻否认,并严办了那名说漏了嘴的记者。
但纸里包不住火。由纳税人供养的政府官员并非个个尸位素餐,“与党保持一
致”也可以扩展为与国家人民的最高利益保持一致。终于,在三峡工程施工高峰期,
国家环保总局《长江三峡工程生态与环境监测公报·2000》出台。在这份也是由政
府部门发布的公报里,出现了与“政治挂帅”(当然政治大帽子底下不妨尽情贪、
占、捞挂帅)者不同的声音:
“由于人为活动影响,库区一些珍稀水禽已成为短暂停留的旅鸟”;
“库区农村能源短缺,薪炭林面积和薪柴量持续下降,水土流失严重”;
“库区崩塌、滑坡等地质灾害增多,经济损失较大”;
“库区船舶污染事故和倾倒垃圾行为时有发生,对江水造成的污染严重”;
“库区污染治理缓慢,特别是城市污水处理厂、垃圾处理厂建设严重滞后,几
乎所有污水均直排长江干流及其主要支流,大部分垃圾向长江倾倒或堆弃在江边,
给大坝蓄水后的库区水质带来重大隐患。”
此类见解并不陌生。十一年来署名和不署名的科学家、工程师一直没有停止过
类似的、包括更为严重急切的呼吁;而且,平心而论,对政府环保职能部门而言,
这也是他们一贯的见解。监测公报的公布,熟悉中国政治运作的人一下子就能看到
要害:不是他们有了新的意见,而是他们一贯的意见被允许公开发布了。这意味着
什么?
看来,一直一手遮天的三建委当局恐怕对这份公报再不能像对待外国环境组织
和国内的进言者那样充耳不闻了吧?闻了之后怎么样呢——移民搬迁不到六分之一,
崩塌滑坡已经如此,后边还怎么移?每年数亿吨的入库垃圾(包括有毒的废矿、医
院)处理还是不处理,钱又从哪里出?朱鎔基以总理身份过问三峡工程以来,每提
出一个问题:国际监理、文物、移民、贪污腐败,靠工程捞名捞钱的主儿都软磨硬
顶,这回,按照开发大西部(重庆一直宣称自己属于此列)资源环境领先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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