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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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绒-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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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五。早晨。    
      昨晚刮了一夜的急风,没有下雨。早晨开始起,风缓了,风里头飘着雨丝,雨丝比风更长。于是,昨夜里落在地上的树叶就沾满了雨水。此情此景,就如一个悲伤了一夜的妇人,到了早晨,身上还没来得及收拾,显出一片狼籍。凤毛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给一只蝴蝶撞着了脸。这是一只灰白的蝴蝶,翅膀被雨水打湿了,狼狈而慌乱,急着找一个地方晾干它的翅膀。它撞了凤毛一下,觉得大难临头,这一下它更加惊惶失措,采取了一个不恰当的行动:快速地无目的地扇动翅膀。它上升,斜斜地颤栗着上升。幸运的是,它没有撞到混凝体浇铸的墙体,而是撞到了一扇还算干净的玻璃窗。它看到了玻璃窗上的光亮,就觉得它的归宿应该在玻璃窗里面,拚命地用身体拍击玻璃,象一只小手一样,“咚”地一下,“咚”地一下……玻璃上留下一片模糊的蝶粉,像哈出来的热气。    
      这是凤毛一大早从家里出来时看到的景观。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但她不缺乏女人的自恋情绪。她看见这只蝴蝶,联想到一样东西:她自己的嘴唇。镜子里的嘴唇。没有上口红的嘴唇。失血的焦虑的嘴唇。嘴唇会营养不良吗?当然会。蝴蝶的翅膀也会营养不良。嘴唇会颤抖着说不出话,蝴蝶的翅膀就象凤毛镜子里的嘴唇,失血、焦虑、无法诉说。凤毛放下车子,走过去把蝴蝶从窗上摘下来,拢在手心里,放到楼梯下面干燥通风的地方,对着蝴蝶叹了一口气,显出自嘲的样子,说:“啊呀!你这么固执,这么无能,这么孤单,肯定像我一样,是个女的。”    
      她的神情是矫情的。从来没有机会这样放松地矫情,所以她是愉快的。    
      一年来,凤毛感到生活中存在一个严重问题:她无法再在生活中寻找乐趣。她告诉自己说,等等看,也许会有乐趣出现在面前。她的乐趣包括:到银行里去存一点钱:下馆子或自己做一顿清淡可口的晚餐;到商场去给自己或女儿菲菲买一件衣服;和自己的男人睡觉。    
      婚是她自己要离的,她在协议离婚书上是这么说的:夫妻生活不和谐。她的丈夫叫姜有根,姜有根有些怀疑地问她:“我们不和谐吗?”她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们算得上和谐吗?”姜有根想了半天,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问题:“是算不上。”办理离婚手续的工作人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一看这个理由,就深表同情地说:“唉,什么事都好商量,就是这个事没法商量。我知道。”姜有根和凤毛是一个厂的,离了婚以后,姜有根的脑子突然拐过弯来,他盘算着:和谐当然就是和谐,但是,算不上和谐并不就是不和谐。算不上和谐是和谐与不和谐之间的中间状态,大家都是这么过的,凤毛为什么不像大家一样过。他找到凤毛的立织车间,对着凤毛叫嚷:“凤毛,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打你不骂你,只要你给我一个答复,你到底想干什么?。”凤毛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才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只是不说。不说的部分原因是不容易表述。这世上的事并不是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表述的,譬如你找得着的一条路,但你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    
      后来,凤毛真的后悔了。她离婚不到半年就遇到下岗的事,下岗让她对离婚产生后悔情绪:她没有男人可以诉苦,更没有男人分担她日常的生活开销。一个小街小巷里的女人,为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舒缓而有节奏,这两样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姜有根在厂里碰到她时,云里雾里地说:“唉,好强的女人命都苦啊!”凤毛简洁地说:“我认命。”她斩钉截铁地护卫了内心的种种企求,那里是她自己的,柔软、阴暗,容易失控,便于崩塌,需要用强悍的外表掩护。    
      此刻,凤毛叹完蝴蝶的命运,急急忙忙地骑着自行车到一家新开张的超市去。朋友介绍她到那里去做营业员,一个月五百块人民币。五百块钱对于她来说不是小数目,除了可以支付她一个月的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外,还可以支付她和菲菲大半个月的菜金。    
      她骑着车子经过一条小马路,那里有一条她熟悉的巷子。算不上刻骨铭心,但绝对是了如指掌。看到它,往日的气息扑面而来,芜杂又慌乱,令人不快。气息漫延之处,腐肉蚀骨。所以,我们的凤毛气都喘不匀了,她放慢了车速,以哀悼者的目光打量昔日的做法事的道场。这一打量,凡间就出了问题。她看见姜有根和一个女人同撑着一把伞从巷子里出来了,他们睡眼惺松,又掩不住地快活。这点小雨算什么?小雨里正好大大方方地搂在一起,做一些琐碎的但意义重大的事。譬如一起去喝豆浆。    
      他们就在凤毛的车子前面抢先过了马路。他们不怕凤毛的自行车,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女人。至于这个女人的外貌体型,他们没有兴趣打量一眼。有一瞬间,伞碰着了凤毛,凤毛看见他们的嘴巴在动。奇怪的是,她全神贯注地伸长了耳朵,却听不见他们嘴巴里发出一点声音。他们走了之后,被伞碰着的肩膀着火一样疼痛起来。    
      反正,今天这个下雨的日子不是个吉祥的日子。凤毛找到超市的部门经理,那经理再把她带到总经理处。总经理告诉她,很抱歉,她们暂时不需要她了,等需要人手的时候再通知她。    
      这种事情她经历得很多,今天她特别沮丧,因为下雨,因为看见前夫搂了一个女人。其实这两件事并不是不寻常的事件,因为在时间的序列中紧挨着发生,所以她特别沮丧。她穿着雨披,在超市边上的栏杆上坐下,失神地打量潮湿的地面,心中隐隐约约地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或者伤心和害怕原本就是一回事。她坐了有五分钟的光景,站起来找她的自行车。她放自行车的地方已空了。她继续找,以放自行车的地方为轴心,向外一圈一圈地扩展着找。还是没找到。终于,她接受了一个事实:她的自行车被偷了。她只好安慰自己说,啊,还有比我更差的人。我至少没有穷到去偷盗。    
      其实,穷和偷盗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凤毛这么想,那是她已经下坠到一个地方了。不经意地,她就下坠到这个地方了。这个地方有一个显著特征:不必为区分是非去操心。有些事情的两个方面,没有是与非的关系,只是非与非的关系。在正常情况下,坠落是生活延续的主要方式。    
      没有了自行车,凤毛只好坐公交车回去。下了雨,公交车猛然拥挤起来。她不是坐车族,不熟悉公交车上的种种手段。结果,下车的时候,她被人推了一下,一脚踏空,把腰扭伤了。这回是真痛。    
      到医院去是不行的,起码得花掉百把块钱吧?从公交车上下来,她强忍着疼痛上了一趟菜场,买好今晚和明后两天的菜。她吃得不多,女儿菲菲吃得也不多,她们的胃口都像鸟儿那么小。她买了一棵白菜,一斤鸡蛋,一斤豆腐,一斤咸菜,四块钱肉丝。就这点东西,十元钱左右,母女两个人能吃三、四天。    
      她住在四楼。现在,她躺在床上了,腰部贴了膏药。只要轻轻一动,腰间的某个部位就狠狠地疼。她维持着一个姿势过了有半个小时左右,预感到腰会继续疼痛下去,就撑起头给母亲家里打了个电话,让母亲到学校里把菲菲接回去两天。她还要强地告诉母亲,家里买了很多菜,明天她就送些菜过去。母亲说:“你留着自己吃吧。”凤毛本能地偏开话筒一些,她从来就没有习惯母亲说话的生硬口气。母亲是犟的,显山露水地犟。她也是犟的,不露声色地犟,这是她做人里的一样长项,许多事,就在不露声色里水到渠成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下来,黑到某种成色,再也不朝下黑去了。夜空是青灰色的,雨在青灰色的夜里紧一阵慢一阵。将是一个漫长的雨夜。凤毛睡了一觉,醒来后感到寂寞难耐,就给前夫挂了一个电话。电话没人接听,姜有根和那个女人还有那把伞在哪里呢?她放下电话,腰又火辣辣地疼起来。寂寞和疼痛一起攻袭她,她咬住被子的一角抽噎起来。眼泪像熔浆一样烫,流过的地方很快干了。    
      现在的情况是:她很忙,心中很焦虑,她的生活充满了危机。即便是这样,只要一有空,她就开始寂寞。男人对她有很多种用途,是她脆弱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但是现在,离婚一年来,还没有任何男人走进她的生活。她敞开大门,没有人走进来。这合理吗?    
      后来,有人敲门。来的人是三楼的柴丽娟。    
      凤毛住四楼,柴丽娟住三楼。柴丽娟的男人是一个香港人,听说在香港也有一个老婆。按他的行为推断,他的正式婚姻有点问题。他做生意,在大陆上到处跑。也许在大陆的什么地方还养着像柴丽娟这样的女人,他为她们买房子,然后把她们装进去。他颇像个养蜂人,只是他经常不在蜂巢边上。他到那里去了?他做的是什么生意?诸如此类的问题,柴丽娟从来不去探索。甚至她是不是个被抛弃的女人,她也从不去设想。这不是个问题,问题在于,她每个月都收到他的一大笔赡养费。有了这一大笔赡养费,柴丽娟就有资格成天闲得发慌,无事可干。她从大门的猫眼里看见凤毛歪歪扭扭地走上去,晚上又没见她开灯,女人对待同性,时不时地会有一些真切的关心,于是她就来关心她了。    
      凤毛恰好需要关心。她开了门,看见柴丽娟,心里就鄙夷地想想:“原来是她?香港人包的二奶。”她感到自己不再虚弱,因为相比而言,她的生活中存在着理直气壮的因素。柴丽娟从门外走进来,她显得比凤毛的生活还理直气壮。“哎哟。”她先叫唤了一声,笑嘻嘻的,是良家妇女的笑。“快到床上去躺着。没吃晚饭是不是?我来给你做。”于是凤毛转了一个位置想:二奶也是人,她过得比我好呢,她不用到处找工作受人白眼。    
      以前她看不起柴丽娟,她认为一个女人不靠自己的劳动而享受裕足是可耻的。今天晚上,就在刚才,她为原谅柴丽娟找到了理由。这种寂寞的雨天,加上疼痛,谁都会软弱的。    
      这两个从来不热络的女人在这个雨夜里格外亲热,说了很多话,互相理解到对方最本质的地方。这种谈话是有益的。柴丽娟认为凤毛最缺的不是钱和工作,最缺的是可依靠的男人。有了可依靠的男人,就有了钱,工作就显得不是太重要了。她给凤毛提供了几个可供选择的男人,凤毛选了一个:五十岁的中学语文教师,离异无子,住三室一厅。    
      柴丽娟说这人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性情温顺,很懂礼貌,从不乱花钱,可惜是个秃头。凤毛犹豫了一下,随即抿着嘴笑了一声,说:“人家还要不要我呢?”    
      这件事情就在语言中交流成功,千难万难的事情,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谈成了。两个女人都很兴奋,接下来的事情看上去会顺利解决的。    
          
    


小女人雨丝比风更长(2)

    凤毛今年刚三十岁,离婚一年,在一年当中她又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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