袜。苹果花开和黑色长丝袜之间有些什么联系;小竹节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气味,也许只是神经过敏。
后来天气就晴朗了;因为经常下雨的缘故;空气中仿佛没有杂质。太阳从高空中朝下晒;把干草青草的味道全部蒸发出来;使空气中充满氤氲之气,馨香可人。其中稍有粪味但比例不大;可以忽略不计。天气好的直接后果是让谢九在公路上遇到了新乡长。谢九过公路是去探望懒老头。新乡长则是被太阳晒得不安份;心中想念于老师,在口袋里放了一朵黄色茶花去看她。新乡长年轻;有时间从从容容地玩爱情游戏;其实于老师是不在乎游戏的;于老师说过I love you 就要脱衣服。新乡长实则上是自个玩游戏,但他不在乎。谢九和新乡长在公路上碰了个对面;新乡长叫住谢九:
“喂;你干什么去呢?没事的话;陪我到小学校去。”
谢九说他去看懒老头,他不愿意看见学校的于老师。新乡长恍然大悟地笑出来;说:”我倒忘了一件事。今年你家要交五百斤棉花啊。不交要罚款的。”谢九说那是前任乡长刁难我的。你可不能当真。新乡长说:“什么刁难?这是政策;政策是有延续性的。”我们的谢九有些流氓无产阶级的脾气;也不是个正路上的英雄,他决不轻易放弃自己;并自作主张地赋予自己拒绝和反抗的权力。这时候他就脸色一冷;拳头在口袋里一紧;说道:“不种。”
新乡长看看四下无人;害怕挨打。他的手在口袋里捏出一把冷汗;冷汗沾着茶花的残骸;滑腻腻地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以至于他对于老师生出一丝哀怨:要不是她;何至于沾上一手碎花。他心情沮丧;对谢九说:“好吧;那你就不种吧。等会我也去看看懒老头。人家都说他快死了。现在我到小学校去看于老师。”他走了几步,忽然心情阴转多云;大声回头宣告:“谢九;告诉你。政策是延续性的;于老师也是有延续性的……你敢说什么?”
谢九虽然决不轻易放弃自己;有拒绝和反抗的勇气,却不太习惯新乡长的坦率。他怪叫一声落荒而逃了。这也是导致他最终皈依基督教的性格上的原因。姑妈说:“我们谢九要信教的;逃不脱的。”姑妈何等老奸巨滑?她一场大闹把老情人的乌纱帽闹落地,她眼中的谢九不过是只兔子,她悠悠哉哉,只等兔子自动地撞死在空心树干上。
谢九狂奔一阵;速度渐渐减慢,变成慢跑。他平时只吃饭不干活身体很棒;维持这种慢跑的速度毫不费力气。在跑动的过程中;他产生了悲观情绪。他想;他那点比不上这两个乡长?旧的太老;新的像根芦柴棒。但他们都能延续于老师;于老师象征着权力;是一只胜利的符号。但这只胜利符号却对谢九不屑一顾。不屑一顾也就罢了;毕竟她是个破货。她却糟贱他谢九;骂他是个强奸犯。谢九不能跟她详细述说女老师企图强奸他的过程;如果是这样的话;于老师会笑得闷死过去;谢九的形象更加丑陋不堪;相比之下还是当强奸犯好一些。
谢九来到懒老头家里时;意外地看见懒老头一张冷面孔。懒老头的面孔非但冷;简直有些不耐烦。懒老头不想听任何人说话;他在沉思。下了好多天雨,从出太阳的那天起他就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往常他一看见出太阳;浑身的毛孔会像海里的珊瑚虫一样张扬开来。那天出太阳的时候,他浑身的毛孔却恶狠狠地闭上来;像盖棺材盖子那样;轰然一声关紧。他浑身一痛;知道要死了。于是他就不吃不喝;严肃地思索他单调而充满激情的一生。他躺倒在床上,紧闭的眼皮上色彩斑斓;时红,时黄,时黑。红的表示他心情激动;黄的表示他回忆往事时心情十分温柔;黑的表示冲天的怨恨。最后,他的眼皮呈现青白色;青白色表示什么呢?此刻心中空空什么都不想了。后来,懒老头眼皮的颜色转为正常的黄白色;表示他已大彻大悟。他问谢九:“你是谁呢?”谢九回答:“谢九?”“谢九是谁呢?”“谢九是我。”“我是谁?”谢九毛骨悚然。懒老头又说:“你要学好!”谢九已经逃到了屋外。懒老头神志不清了;不能指望他给谢九指出一条光明大道,甚至谈谈国家大事磨磨嘴皮子也不太可能了。在家门口;姑妈问谢九:“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谢九一本正经地说:“我去看看懒老头;问问他能不能自个把苍蝇处理掉。天气暖和了,他家的苍蝇多得能把活人吃掉。如果他能自个把苍蝇除理掉,我劝你不妨考虑考虑这件婚事。”姑妈把脸朝领口处一埋;不好意思再吭声。谢九满腹悲哀无处诉说;一把抓住厨房里的小竹节,唱起咏叹调:“我孤独;我寂寞……”小竹节的眼睛的眼睛深处波光一闪;焕发出慈悲的母性光芒:“我知道。你先上床躺着去。我等会就来……”
就在这天夜里;整12点钟;懒老头寿终正寝。时间准确无误;因为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咽气的。他预感到过不了今夜;便给自己洗了个澡。他洗澡用的盆后来给一个人趁乱偷走;据说花了半个月才把盆里的污泥洗干尽。
懒老头从泥浆水里赤条条地站起来;光洁如初生婴孩。他对自已这样子很满意,夸奖自已说:“我尽善尽美啊!”后来,他想到另一个尽善尽美的行为,就卸下门板坐了上去,他就这样坐在门板上让两个年青人抬着在村子里游行,一路叫道:“我──冤──枉。”这个老头临死还把村子搅得人心惶惶。月亮升起来了;狗吠;孩子惶恐地哭嚎;懒老头后来就不吭气了;两个年青人照原路把尸体抬回他屋里去;卸去大门的屋子像他的人一样了无生气。
懒老头的临终遗言再度像“阶级斗争”一样流行开来。不少人说上了瘾;在做祷告时把:“我冤枉”代替“阿门”使用。据说这三个字说过一百遍之后就具有了魔力;一旦说出;就浑身舒服;如打过喷嗝一样七窍畅通。
懒老头死的那天夜里;新乡长在懒老头家附近打麻将。同桌的“麻友”一个失惊;说道:“乡长;半夜三更的谁喊冤枉?”
新乡长:“管她娘的什么人冤枉。这副牌我马上就糊了;只等一饼。糊不到才冤枉呢。谁给我一饼?”
上家赶忙打出一饼让新乡长糊掉。新乡长赢了以后就不想打了,他要吃夜宵,吃完夜宵又喝了一点酒;然后他来到懒老头的屋门口。懒老头已经喊完冤枉成了一具尸体,躺在黑洞洞的门里。新乡长对尸体说:“冤枉?享了一辈子清福;冤枉个什么?”转回头对大家说:“请大家思一思、想一想;懒老头为什么喊冤枉?我认为;他脑筋不正常;要么就是临死了想女人。”
耶稣的圣光替我喝两杯(2)
新乡长在围观的人群里踱来踱去;忽然想玩放火的把戏。我们知道新乡长小时候就爱玩火;他在竞选乡长时也玩了一把火。此时;他手痒难忍,宣布:
一、 老头蛊惑人心;实属犯法。给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抹黑。
二、懒老头无亲无眷,遗体由乡政府处理。
三、因为懒老头家里太臭;无人愿意进去处理后事,鉴于卫生等方面的原因,乡政府决定就地火化。
新乡长点着了一把火朝茅屋上扔,茅草一下子着了。懒老头的茅屋原本又破又小;经不起火烧;稻草瞬间燃烧完毕;剩下的泥架子“咕咚”一声倒塌;把懒老头就地掩埋了。新乡长问群众:“这样省心不省心?”群众回答:“省心。”
谢九呆若木鸡地站在人群外边看这一幕,他对草菅人尸的新乡长彻底失望了。这么天真的人居然为一乡之长;如果他没有过硬的后台老板;这件事情传扬出去;说不定他会丢掉乌纱帽。但是说一千道一万;轮不到他谢九坐庄。想到这里谢九眼泪流将下来。此刻他才彻底理解懒老头的“我冤枉”三字。端的是壮志未酬;死而有憾。
人群渐次走散。谢九哭了一阵;垂着手回家去。家里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倚着门等他。姑妈问道:“谢九;把他怎么样了?”谢九睁圆眼睛瞪着姑妈的脸:“怎么样?把他就地烧埋了。你还不去告诉耶稣去?”姑妈瞅瞅谢九,不说话。谢九回屋躺倒;不住地倒抽冷气。小竹节轻轻地在床沿上落坐:“谢九;你和姑妈生什么气?你有本事和乡长去干一架。”谢九说:“我不想打了。我打不动。”小竹节摇晃谢九:“哥,你给我去打一架,我心里闷。”谢九说:“心里闷,那你自个儿抽耳光。”
小竹节大骂起来:“谢九;我操你妈。这么大个的男人一日比一日焉。孬、松、熊包。”谢九说:“你不要把床架子拍散了。好;好。我去就是了。”
谢九慢慢吞吞地往懒老头的葬身之处走去;走过果园的时候;他看见有一堆稻草,谢九眼神一晃,钻进稻草堆里进入梦乡。
谢九觉得身上火烫的时候;醒了。太阳很高;照了他满头满脸。谢九沉思一番;决定和小竹节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去打工。他做了这个决定后;心里很苦涩。他认为自己是败兵;逃兵,他的理想就像家乡土地上方的太阳;看得见摸不着。这个想法让他清醒了几分钟。可怜的谢九;他刚清醒过来决定不走仕途时;又陷入另一个错误的泥潭。对于各种发财的门径谢九略懂一二。因为略懂一二;所以谢九觉得另一个世界向他打开了;他满眼里都是机会;凭什么他谢九不能抓住其中的一个?再说谢九已经屈尊了;放着父母官不做;准备搞投机倒把。在发大财之前还得卧薪尝胆;给人家做工。凭着这一个巨大的牺牲;有什么事办不成?虽然开始不免黑暗,但前途一定会光明的。谢九现在渴望改变生活;他今年三十岁;以前的生活烂透了;一无是处。
谢九带着小竹节离开家乡;这个结局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姑妈对着他俩的背影惨叫着许下两个心愿:“耶稣保佑你们早日迷途;迷途知返。阿门!”今后没人给她熬粥烧饭了,姑妈可一点都不着急,这两个孩子迟早得回来,耶稣的光像法海的钵子一样罩着他们;时机一到;就会把他们收进去。
谢九毫不迟疑地离开家乡;除了他想发财和对姑妈没良心之外;还有第三条重要的原因。那天他从果园的稻草堆里睡足觉出来;踱到懒老头的葬身之地;新乡长早已不在了;当然就不用打架;不打架时谢九就有心思蹲下来观察一点什么;既作消闲也作增进知识。因为多的是苍蝇;所以他就观察苍蝇。这一看了不得;成群的覆盖在泥土上的苍蝇一齐重复一个动作:搓手。其实这个动作在人类来说是简单的,人的手上沾了泥巴时就这样一只手合到另一只手磨擦;现在苍蝇也这样不停地搓手。谢九心里一动;站起身就离开了。他对懒老头产生了厌恶之情,为什么厌恶,这个原因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夜里他搂着小竹节寻欢的时候仿佛有了些蛛丝马迹;仿佛与女人有关。但是灵光快如闪电;转瞬即逝。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厌恶懒老头。
既然连懒老头都厌恶了,这家乡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谢九就这样带着小竹节走了。心中十分悲哀;对于他来说;懒老头彻底完蛋了;什么原因?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谢九是明白的:当家乡在他身后越退越远时;有关家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