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的居家模样,薄师傅和罗师傅也就是一对俗家的乡下夫妻。
走到走廊的东头,她打开一扇门,是一间过道,后门的外面,就是一片平缓的向阳山坡,山坡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明月湖。当然,你面对着湖不能不看湖,你看了湖之后,不能不被山坡上的田地所吸引。山坡上一畦畦的菜地和花田,掇拾得整整齐齐,整齐得让你感觉到那是用手每天捋过的。它们让我再一次感觉到,罗师傅和薄师傅,就像山下那些普通夫妻一样,有着种种俗世里简单而明朗的乐趣。它们也让我不再猜测这对夫妻曾经有过怎样的秘密。猜测,是阴暗的。
我一向爱花。我这次出来的目的就是看花。向阳坡上开满五彩缤纷的花,许多是我不认识的———难怪我不认识,薄师傅对我说,大部分是她从山上移下来的。譬如这种花,叫“剪春罗”。
她特地用手指向我指示。
我仔细地端详这种名叫“剪春罗”的黄花,它的茎细长得吓人,像穿着高高“元宝领”的清朝女人,它的顶端,那花,也像一个表情迂缓的清朝女人:寥寥几瓣,脸儿黄黄的,正是欲说还休的模样。
我对薄师傅说,我喜欢那边几样开得如醉如痴的很“荤”的花卉,我喜欢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
薄师傅便去田里拔小青菜。见她有点悻悻地,我明白我说了她不爱听的话了。我马上开玩笑道:“哦,我知道了。‘剪春罗’里面有个‘罗’字,‘罗’,就是罗师傅———这花是你为了罗师傅种的。”
她蹲在菜地里,不看我,脸冲着一地的菜笑了。她笑得十分真心,脸有些红了。看见她的笑容,我知道她平时不大笑的,她嘴角僵硬,眼睛、嘴巴、皱纹全不配合,虽然真心,但是看上去是不太自然的。
这个玩笑她是认可了。
然后,她整个人就轻松起来。她提着菜篮子快捷地走在我面前,因为快,她的背影就显出了这个年龄非常少有的窈窕,我可以断定,光凭这样的窈窕,她年轻时就是一个人人宠爱的大美人。
美人迟暮,在寺院里安度余生,幸还是不幸?
明月寺(三)
罗师傅在院子里扫地,薄师傅走过他的面前,也不看他,自言自语地说:“小囡说,‘剪春罗’是我特地为你种的。”罗师傅也像是自已咳嗽一声似地说:“我说也是。”
他俩已经默契得用不着神色和眼光交流了。
我不习惯这种说话的模式。我担心他们对我也用这种方式。
薄师傅烧好了饭和菜,罗师傅整理完了他的院子,我在客房里安置下来。就像一家三口似的,我们三个人就在厨房里的小桌子上吃晚饭了。我不喜欢在饭厅里正儿八经地吃饭。
“小囡。”薄师傅叫我了,她这样叫我,如水的眼波看着我,正是我喜欢的交流方式。她轻轻地这么一声,让我心中一疼,仿佛听见母亲在远远的地方叫我。我捧着饭碗的手一颤,饭碗“咯”地一声落在桌子上。
“吃菜。”她对我说。
罗师傅说:“你莫叫人家老是吃。你叫人家看看窗子外边的云。”
厨房的西墙上有一面窗子,窗子外面是满山的姹紫嫣红,姹紫嫣红的上面———天空上,有更绚丽的颜色。只是一天的结束,天空却像再也不回来似的,拚足了力气灿烂地谢幕。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些美丽的云霞,甜甜的,甜得怅惘的。
开了灯,灯光暗黄的。但是一瞬间,天就黑了,白天和黑夜在山上面如此快地切换,让我感到惊讶。然后,暗黄的灯光就显得明亮了。
我说:“罗师傅这么浪漫,怪不得薄师傅给你种‘剪春罗’呢。”
两个人都看着我微笑。
两个人都想说话。当然,我也想说话。我们就像重逢的一家三口,有着许多的话要说。
薄师傅说:“你罗师傅,每次我洗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他恋我的脚。”
罗师傅说:“你的脚长得好,就像小婴儿的脚。要不,你脱下来让人家看看?”
薄师傅说:“这样不好。”
“看看脚有什么要紧?”
“不好不好。”
我心中略略有些奇怪:夫妻之间这样隐秘的话,他们居然在我面前毫无拘束地说出来。我瞅瞅两个人的神情,不象是打情骂俏的样子,所以我放心了。我放心以后就想:这两个人心里是纯真的。我是不习惯这种纯真了,我所有的欲望也许全都远离了纯真。
我岔开他们的话题,问罗师傅:“山下的驱鬼仪式,是不是都一样?你信有鬼吗?”罗师傅回答:“驱鬼的手法不太一样,我做的是我的一套。有没有鬼,说不准。照我的看法,世上还是没有鬼好,人已经活得这样乱七八糟了,再添上鬼物,那不更难过了?……人这样东西真的是不能得意的。”
薄师傅插了一句:“照我看有鬼才好。有了鬼,好多死了的人就能再见了。人死为鬼,鬼死为堑,不绝轮回,你做的错事才能赎回来。”
我发现薄师傅的话触到了我心中的疑问。我小心冀冀地问:“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错事?”
这时候,我们这一家三口已经吃完饭,饭碗和菜碗搁在桌子上,散发着香气;头顶上,灯光是简朴的;灶台刚烧过火,还有些温热;陈旧的桌子和灰暗的墙面,是你似曾相识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让人安心的表情。
这样的环境最适合说以前的什么事。
我记得当时我问了一句:“什么样的事,才算是错事?”
问话以后,屋子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默,突如其来的沉默,合乎情理的沉默,我想是这样的。因为我们都觉得相逢有缘,太想说些什么了,我们三个人进入一个奇怪的境地:就在刚过去不久的一刹那,我们互相眷恋了。
但是我们面面相觑,却什么也没有说。前尘旧梦就在这时候如惊鸿一瞥,一掠而过。
罗师傅先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出去了。薄师傅到灶台上去收拾,我像小偷似地溜到走廊上,然后,回自已的客房里去了。
接下来,我铺床展被,洗头洗澡,外面的天黑古隆冬,山上面静悄悄的。然后,我就拿出笔记本记今天的事情。等我记好笔记时,山上面不安静了:一轮又黄又大的圆月从东边出来了,挂在矮矮的树枝上。我想,它应该是从湖里升起来的,可惜我错过看它破水而出的样子了。
月光这样东西其实是最不安静的。所以,明张岱说,杭州人避月如避仇。
明月寺(四)
于是我走出屋去,由走廊到通向向阳山坡的过道。过道门被栓住了,就在我伸手去拉门拴的时候,手碰到了墙壁上的什么东西,手指上麻苏苏的。因为直觉是厌嫌而害怕的,所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哇”地大叫了一声。一声叫喊过后,罗师傅和薄师傅出来了,两个人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说明他们还没有睡。
罗师傅打开手电筒照在墙壁上,我看见墙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黄豆一样大小的小螳螂,这是一窝小螳螂。薄师傅宣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把粘在手指上的一只死螳螂悄悄地弹在地上。
罗师傅关了手电筒,我们三个人站在那里又面面相觑了。后来,薄师傅问:“今天是农历十八吗?”罗师傅回答她:“是农历十七。”薄师傅说:“我们陪小囡到湖边看月亮去。”
出了门,薄师傅忽然回过身对罗师傅说:“你回去把你的笛子拿来吹吧。我们在码头上等你。”
夜风萧萧,我们走过一段短短的石阶到了湖边。所谓的码头,是一段向湖心延伸的泥堤,也许在很远的时候,它是停泊渔船的码头,但是它现在完全没有用场了,它在月光下面出奇的安静。细想起来,它的过去和现在,与薄师傅和罗师傅的身世应该是相像的。
我们伫立在湖边,月亮离开东边矮矮的树丛,升到高高的树梢上去了。湖里也有个月亮,浸了水,形状和质地就有点怪异起来。一阵风吹过,山上的竹林响成一片嘈杂之声,如千军万马从竹林里驰骋而过,气势吓人。风静树止,罗师傅的笛子吹响了。与我想象的不同,竟然是很嘹亮的,直吹入夜空里去。吹出如此激越声调的人,该有过怎样的抱负?现今,又有着怎样的怨怼?
湖水、明月、竹笛声,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我愿意了解他们。我决定冒昧再问一次。
就回去了。还是沿着短短的石阶路。罗师傅在石阶路上等我们,薄师傅把给我的手拿走,给了他。他们搀着手无言地走在我前面。我知道,这月光底下,只有他们,没有我。
到走廊上了。廊上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站在门口了。他们的屋子与我的屋子隔着一间。明天我就要走了。现在是睡觉的时候。此时不问,更待何时?一句半句,漏点蛛丝马迹也好。
我冲着他们说了一句:“薄师傅,人家说,你们是七零年春天来的。来了三十多年了,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你们。”
薄师傅连忙去看罗师傅,罗师傅拉了她慌忙进了屋子,急急地拴上了门。这一切都在我一错眼之间发生的,电光火石,等我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关上屋门了。我站在走廊上,十分无趣,也感到内疚。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睡得不太踏实的身体被一样声音唤醒。我张开眼睛,窗子外面,月光如水,亮如白昼。风止了,满山的树木花丛静如人立。我恐惧地伸长耳朵,仔细聆听来自什么地方的声音。我听见了细如蚕丝的哭泣声……没错,是哭泣声,来自薄师傅和罗师傅的房间。
我来到他们的屋前,从没有拉严的窗帘里望去,只见薄师傅和罗师傅两个人正搂头而哭。他们搂得那么紧,好像很冷。
第二天早晨下山,罗师傅送我。温暖的纯金色的阳光照着满山的露珠,满山的露珠熠熠发亮,树和花呈现空前绝后的清新。这清新的自然景象是天送给人类的礼物。我一路走一路欣赏,我走了老远,还能看见薄师傅站在庙门口朝我们张目眺望的身影。
罗师傅送我到山脚下,郑重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虚应着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吧。”
他又说:“我和薄师傅等你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现出了老年人的脆弱。这脆弱是无可奈何的,又是坦然的。温暖、干净、酸楚。这临别的眷恋,我当然看得懂。
我沿着我来的路往回走。这时候,我又恢复了来时的轻松,在二郎山上过的半天一夜被我抛到了脑后。我背着我的双肩包,在阳光里眯起双眼,梦游一样行走,一点也不像在山上心事浩渺的样子。花事年年都有,但每年的花开得都是不相同的。这也算是及时行乐吧。
在路上我又碰到了那个黑褐色的乡下老头。他快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