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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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绒-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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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捂着脸到他自已的屋子里去。    
      凉听见父母亲乱糟糟的走动声,这是在收拾东西呢。凉想自已确实不好,给父母添了麻烦。如果父母亲找班主任告状,也是理所当然的。今晚有一个意外的幸运,母亲没有发现她的胸罩没了。今后不能再干这种无聊的事情。凉怨恨自已怎么睡觉了,如果把睡觉的那些时间用来归原东西,那么,什么事情都没了。    
      凉的爸爸妈妈花了一点时间整理好房间。一切恢复原样,但凉的爸爸妈妈觉得一切都变样了,再也不能恢复原样了。他们结婚已经十三年,心心相印,都知道事情很严重。凉的爸爸说:“这孩子太不懂事。他的行为有些残忍。”凉的妈妈怜悯地投过去一瞥:“没事的。”凉的爸爸精神似乎一振:“说得对,是没事的。”凉的妈妈说:“他不是故意这么做。”凉的爸爸说:“对,不是故意的。这小孩子不会那么狠。”    
      凉的爸爸妈妈尽量正常地搞睡觉前的卫生工作。以前,每当卫生工作做好后,房门一关,凉的爸爸妈妈就很惬意。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天地,独立、和谐,是经过多年磨合才达成了这种和谐。现在,完整的感觉没有了,一个人把他们心底的角落翻得干干净净,他们变得一无所有了。    
      凉的爸爸以前在床上兴致总是极高,今天他十分疲惫,还有些伤感。他穿着睡衣睡裤还一个劲地裹住被子,总想躲藏的样子。夫妻两个人在黑暗里不吭声,却支着耳朵听凉那边的动静。凉的妈妈说了一句有些像歌词那样的话:“人生是甜蜜的,也是残忍的。”凉的爸爸在凉的妈妈面前,说话很流畅,从不带那个著名的呃,也不掩饰他每一种需要释放的情绪。他破口大骂道:“他妈的小赤佬,像只小狼崽一样逼人。”凉的爸爸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夜把每一丝缝□都塞满了,他的心却空空荡荡,不像以前,夜同时也把他的心塞满了。凉的爸爸吭吭哧哧地说:“这就是做爸爸的下场。”凉的妈妈不说话只冷笑一声。这时候,作为女人,她没想到小狼老狼之类的动物性引喻,只仿佛重现了一本记录片上的图像:老树旁边长了一棵小树,小树把老树挤得枯萎了。她忽然有些清醒,有些冲动,极想否定过去。但这种否定涉及到的问题太广泛太复杂了。凉的妈妈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凉的爸爸看来,妻子是冷笑了一声,接着又叹了口气。凉的爸爸很有同感地、用力的、冷笑了一声,然后把一声哀叹从腹腔里吊上来,经过鼻腔扩散出去。沉重而有些颤抖。    
      这夜,凉的爸爸凉的妈妈无论如何是失眠了。凉的爸爸在失眠中想出一个主意。第二天他上街去买了一只仿红木的八宝箱,关了门在里面忙活半天,等他开门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很轻松了,如释重负的样子。八宝箱放在他的书桌上,加了一把大锁。凉看在眼里,知道父亲的八宝箱内放着更重要的秘密。他对父亲刮目相看。父亲对凉说:“这只箱子,如果你碰一下。呃,我打断你的胳膊。”凉看到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凶狠,脸上腾起一片青雾。凉害怕地低下了头。凉如果打开八宝箱的话,凉的父亲肯定会打断他的胳膊。其实,八宝箱里装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些草纸。凉的爸爸没有别的东西可装,草纸有一个好处,即使是黄霉季节也不会发霉变味的。    
      凉再也不去“探秘”了。他参加了许多业余学习班,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那件事过后,一天,两天,三天……风平浪静。凉就认了错:    
      “爸爸,妈妈。我错了。”    
      1998年6月写    
    


霓裳(一)

     村里的女人乔麦婶死了丈夫,书记带了一屋子的人告诉她这个消息。她瑟缩在屋子角落里不敢哭泣,因为她的丈夫在这个村子里辈份低,性格又懦弱,虽然不是外来户,平时也是不敢多说话的。在农村,女人的地位随着丈夫,她不敢当着大队书记的面哭哭啼啼。    
      书记来了一会儿就走了。又来了几个体面有权势的女人,七手八脚地把她从床上架起来,给她旧得不成样子的外衣上套上一件新衣服。她小声地抗议:“我不穿新衣服,我要穿孝。”一个女人冷着脸说:“开玩笑!你披麻戴孝地怎么见首长?回来再穿吧。”她认得这个女人是妇联主任。    
      然后她就惶惶不安地坐进了吉普车。另有一个女人略为谦逊地对她说:“你知道怎么哭吧?你男人乔麦是烈士,所以你不能瞎哭,你要哭点名堂出来。你要哭你男人是因公牺牲的烈士,有光辉的一生。你不妨挑你男人做过的几件好事来数落。你要记住,首长来了以后,你就不要再哭了。”    
      她在县火葬厂里看见了丈夫,他的脸上被化妆师化妆得红光满面,看上去又干净又健康。她一时不敢相认,在她的印象中,丈夫的脸总像没洗干净似的。因此,她愣着,整个追悼会上,她像一个旁观者。她看来看去,只觉得追悼会像一个赶集场。她一会儿被人挤到后面,一会儿又被人拽到前面。后来有人对她说:“好了好了,你暂时回去吧。”她就回去了,至于见了什么大人物,她一概记不住,连她丈夫的崭新形象,只在脑子里停了一刻,也忘了。    
      她回到家,婆婆率领众亲戚朋友在家里等候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待遇。自从分家以后,婆婆从不上她的门。婆婆坐在大门口,一腔妒忌地说:“你露脸了。我儿子死了,你倒成了了不起的人,或许以后还能捞个干部当当。你看,你还得了一件新衣裳。我正好缺一件新衣裳,你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它送给我吧。”    
      她不想说话,疲惫到了极点,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捧着头,把婆婆的话想了一遍,又把丈夫死的这件事想了一遍,发现正如婆婆提示的那样,她成了了不起的人。    
      于是,她从地上爬起来,谁也不看,径自到里屋睡觉去了。里屋黑古隆冬,多少个没有丈夫的夜晚,她就一个人蜷伏在这里,把自己在黑暗里越埋越深。    
      一觉醒来,外屋已点起了油灯。她走出去,只见桌子上摆好了菜,她婆婆和众亲戚朋友围桌而坐,屏声噤气。风吹着油灯,灯光摇曳,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身体却端坐,谁都没有动筷子。    
      都在等她。    
      “吃啵。”她想了一想,镇静若定地命令大家,话刚出口,她就心虚地瞄了婆婆一眼,她的眼皮又肿又胀,厚实得转不动眼珠,但就那么一瞥,就看见婆婆听话地拿起了筷子。    
      “吃啵。”多少年后,一想起当初说这两个字时的胆战心惊,她心中还是忍不住地一声暗笑。今非昔比了,从乔麦的追悼会上回来,她一天比一天会说话,她的寡妇身份和时不时的干部一样的说话方式,是受人尊敬的原因。她走到什么地方,总有人从屋子里钻出来向她问好:    
      “乔麦婶,你吃过了吗?”    
      她总是对这句最实在的问候报以不冷不热的左顾右盼的回答:    
      “天看上去还要好一阵子呢。”    
      或者,“天看上去明天要糟呢。”    
      有身份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    
      这若干年过去的时间里,村子富裕起来了,油灯换成了电灯,茅屋换成了瓦屋,家家有了粮屯。乔麦婶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这些年来,她没有当上干部,但当了这么多年的烈士遗属,在村子里几乎就是半个村干部。她有特权,可以对村长偶而发发脾气,可以对落后群众偶而下一道命令,譬如说:三嫂,大家都是为了革命工作嘛,叫你结扎掉你就去结扎掉,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子女们娶的娶,嫁的嫁,对她这个寡妇娘孝敬有加。    
      她一直没有嫁人,本地的男人们对她敬而远之。有一个外乡人想娶她,外乡人说,他喜欢看她一本正经打官腔的样子,这样子让他这个外乡人觉得心中有了依靠。外乡人托了媒人上门提亲,乔麦婶动了心,整夜整夜地叹气,睡不着觉,想着急了就一下一下地拍床架。媒人来了几次以后,就不来了。后来,媒人对别人说,最后一次,乔麦婶脸上红着,眼里亮着,嘴唇皮翕动着,欲说还休的样子,就像河水要泛堤了,眼看着就要答应了,突然她脸一白,站起来,跑到里屋,只听“咚”的一声,媒人急忙跑进去一看,原来乔麦婶撞墙了。撞墙;就是说她不干了,不想了。这件事谁也不要再提起。    
      白天的事我们知道一点,夜里的事我们不知道,但是一年的气候变化我们是有数的。眼下,过了年,到了春天了,风有些柔软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田园里的野花眼看着要一样一样地开。乔麦婶像昨天一样到屋门口的麦田里去拔杂草,太阳的边缘是毛毛的,像葵花的叶子那样。快到中午的时候,它毛毛的边也没有了,是一团要溶化的糖。昨天的太阳还是清新美丽的,边缘如刀刻。……所幸风是暖暖的,风不大不小,刚好能吹起女人的头发。乔麦婶从麦田里直起脊背,看见一个外地女人不紧不慢地从麦田那头走过来,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干又黄,上面都是灰尘。她手里拿一根柳条棍子,右肩上搭一条白布粮袋。春天是穷人出来讨饭的时候———她是个乞丐。    
          
    


霓裳(二)

    她走到乔麦婶不远的地方,坐到田埂上,把布袋和棍子放下,乔麦婶听见袋子里有一只碗“骨碌”动了一下。那女人自言自语地说:“走了半天,一口饭也没要着。人都死绝种了才好。”她连连喊着累,一头倒在地上休息了。过了片刻,她又坐起来,对着乔麦婶说:“奶奶,赐口饭吃吧。”乔麦婶把眼睛垂下来,节制地问:    
      “哪边来的?”    
      要饭的女人脆生生地回答:“天边来的。”    
      乔麦婶拔草的手不知为什么停下来了,她看看远处的蓝灰的天边,那里有一条长长的流线一样的云,从远方来又要到远方去的样子。乔麦婶不说话,回过身就朝家里走。那女人拿起棍子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叫:“我跟你说话呢。”她瞅着乔麦婶的背影,乔麦婶走得慢悠悠的,是在招她跟上去呢。    
      进了家门,乔麦婶拿了一只凳子放到她面前,又倒了一杯糖水,看着她喝完,问她:“他婶子,怎么称呼?”女人的情绪安定了,她站起来,老练地用眼光道歉,回答:“不敢称呼。我姓葛,葛玉珠。”乔麦婶说:“老葛———”乔麦婶称这个要饭的女人为老葛,老葛的糙脸马上涨得通红。“老葛。”乔麦婶说,“你先歇着,我去烧中饭。”要饭的女人老葛说:“好人,你莫慌着给我填肚子。我想洗个头,洗个澡。我这个样子真是不自重呢。麻烦你找个桶,给一块布。”    
      乔麦婶烧好中饭,把饭闷在锅里头。她想起一件什么事,就对着屋里喊:“老葛,你先吃。”她出了家门,走了一些时候,一想之下,又把那件事忘掉了。她只好苦笑着埋怨自己的记性,回来了。一到屋门口,她就发现老葛已经把屋门口扫干净了。老葛真是个伶俐人,她打扫了屋里屋外,忍着饥饿,又拿起乔麦婶的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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