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她到箱子里去找它,突然有了穿它的欲望。穿上去,还没走出大门,又回来把它脱下了。
她拎着衣服的领口回到床上来,把衣服平摊在她和老葛中间。这是一件深蓝色的卡其上装,厚实沉重的布料,像一座房子那样结实。
霓裳(四)
老葛摸摸衣服,心里想:我们村里以前的妇女主任从来不和我说话,不要说送我一件新衣裳了。死了一个男人有这么多的好处?我的男人要是现在死了,我还得借钱给他做一口棺材。她心里话不讲,而是赞赏这件衣服:“真是一件好衣裳,城里人到现在穿的也不过如此。”
乔麦婶说:“我穿了这件衣裳,几个人把我架到吉普车上,先开到县政府,再开到火葬厂。在车上,人家就对我说,等一会儿首长来了,不要哭哭闹闹的。我就没有哭……后来想想,乔麦火葬的那天,我一场也没有哭过。人到了那地步,真是身不由己。”
老葛还是说:“你看看,这场面。”
乔麦婶说:“我家乔麦脸上化了妆,红红白白的,象要去唱戏,我都认不出他了。首长过来和我拉了手,说了些什么话,我都吓得忘掉了。追悼会上人真多啊!赶集似的,我只认识两、三个。我在人堆里挤都挤不动,我晕头转向,一会儿到了东边,一会儿又到了西边。一会儿过来一个人拉拉我的手,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人拉拉我的手……”
老葛起身,悄声说:“你看看,这排场……我上一趟厕所。”
老葛到外面上完厕所就不愿意和乔麦婶一同睡了。她在外面站了一刻,天心里一个半圆的皎洁的月亮,它从东边升起,现在要向西边落去。老葛无所用心地看了一会儿天空,又把脸凑到窗户边上看看里屋,只见乔麦婶已经舒舒服服地躺下睡了,被子拉到下巴那儿。老葛想,她夸耀了那么多的往事,心中大约十分满足的。而她老葛,也尽心尽责地捧了场子。这些事对一个要饭花子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老葛离开窗户,就到柴房里睡去了。她心事复杂地睡不着,期望着一件事,但乔麦婶没有再来叫她。
老葛自嘲地对自己说,你是什么人,一个叫化婆子。人家和你睡了一会,说了那么多的话,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还要什么?
翌日,天蒙胧着亮。老葛就起身了,到厨房里去烧好玉米粥,给大缸里挑满水。乔麦婶也起来了,她一边扣着衣襟上的扣子,一边拿眼睛和老葛碰了一下。
两个人坐着吃早饭的时候,才有了真正的惜别。都不说话,乔麦婶时不时地给老葛的碗里搛一点小菜。早饭结束,老葛洗刷锅碗,乔麦婶又去拿了一大把山芋干用劲地塞到老葛的粮袋里。那粮袋象一头吃饱喝足的肥猪躺在地上,老葛看一眼就觉得舒服。
乔麦婶说:“老葛,我不送你了,我还得到地里去拾掇拾掇。明年春上,你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就到我家来。你多带一个口袋,给你的那份口粮我早早地给你留好。”
老葛说:“好人。我明年什么地方也不去,早早地就到你家来。我在家里洗干净,换上新衣服、新鞋子,不叫你看见我的邋遢样子。昨天我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幸亏你不嫌弃。我回去要对人宣扬,我碰见的是什么人———一个体面奶奶。我还要把你说进曲子里唱……”
乔麦婶好奇地问:“怎么个唱法?”
老葛顺口回答:“就用‘孟姜女哭长城’的调子唱。”
乔麦婶想了一想,说:“罢了,说你丢人,还真是丢人。好好回去忙田里的活,不要整天胡思乱想。要唱,也不要用‘孟姜女哭长城’的调子唱,哭丧调。”
老葛赶紧答应:“是,是。你教训得正确。换一个调子唱。用‘东方红’的调子唱。”
乔麦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从心里还是喜欢老葛的,老葛是个明白人,不会让人感到不高兴。
于是乔麦婶回屋里去拿出那件深蓝色的卡其上装,朝老葛身上一扔,说:“拿去吧,我发胖了,穿不上了。”
赠衣的举动来得突然,老葛下意识地搂住了衣服,一手扛起粮袋,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一口气走出村子,老葛才放下粮袋坐下来喘息。她把这件贵重的大有来历的衣服放到鼻前嗅嗅,一股温和的味道,没有不祥的气息。但她还是认为这件衣裳不该拿。
为什么不该拿呢?老葛从来没有拒绝过某一样物质,她甚至偷过东西,甚至伙着人到坟地里扒过死人的衣服。
老葛坐在那里确定了一个念头:她不喜欢这件衣裳。因为这件衣裳让她的谎话都显得乏味了。想想看,两个女人碰到了,一个人一无所有,奉献给另一个人的只有谎言。而另一个人却应有尽有,连丈夫的丧事都能拿出来荣耀。这是一次多么不公平的邂逅?
要饭的女人老葛虽然经常是偏狭和脆弱的,但她还算是个想得开的女人。她沮丧了一阵子,接受了不公平的事实,她觉得应该感激人家的种种施舍。所以,她把自己的破旧衣服脱下来,穿上乔麦婶给的漂亮衣服,然后,再穿上自己的破衣服。她记得乔麦婶昨天夜里说,这件衣服乔麦婶只穿过一次,是套在旧衣服的外面。而她现在,是套在旧衣服的里面。
老葛这样穿着乔麦婶的衣服,心情又好了起来。她走着走着,觉得这次出来真是大有收获:一粮袋的山芋干馒头片加上一件漂亮衣裳,无论如何是值得向村里人夸耀的。
要饭女人老葛从来没有值得向人夸耀的事情———有时候有,那是撒的谎。
老葛出了乔麦婶的村子,再走过几个村落,中午,到了县城。她向人家要了一碗剩饭,将就着吃下肚子,问了路寻到烈士陵园里,她要去看看乔麦婶的丈夫,她在人家家里住了一夜,又吃又拿,还得了一件漂亮衣裳,无论如何要去表示一点感激之心,说两句安慰的话,或者给人家的坟墓边上拔掉几把杂草。
午饭的时候刚过,陵园里有几个孩子追逐着玩。老葛不识字,她正想着让谁来替她找找乔麦长眠的地方,就见一位老先生走进陵园里来找他的孙子。老葛走上前去,客气地叫了一声老先生,她要找一位故人丈夫的坟墓,叫乔麦。但是她不识字,不知道他的墓在什么地方。眼看着中午过了,太阳已偏西,她还要急着赶回去,真是急死人。
老先生攥着小孙子的手,上下打量了老葛一眼,一副不愿多停留的样子。“啊!叫什么名字啊?叫乔麦?”老先生说,“这个乔麦我认识,以前他常到县里来要饭,我家他也常来。后来他死了,定了一个烈士的名份。人家说他是歪打正着,他以为那包炸药是什么好东西,拚了命地去跟人家抢夺。你是他的亲戚吧?一看就知道。”……
老葛出了陵园,从身上脱下那件衣服,放在脚底下踩了两下,朝上面吐了一口口水。后来,她又把衣服拿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件好衣裳,一件老葛出世以来从没穿过的好衣裳。
太阳和月亮替换着,很快又是一年,到了春上,乔麦婶早早地准备了一些山芋干和馒头片,放到一旁。但是老葛没有来。第二年,又到了老葛来的日子,老葛还是没有来。老葛不来的春天是乏味而黯淡的,连带着整个一年都缺少色彩。乔麦婶不知道老葛为什么不来,她总在暗暗地思想这个问题。
一年一年过去,乔麦婶完全不指望会听到老葛的消息了。忽一日,村里来了一位年青人,找到乔麦婶的家。乔麦婶乍见之下,心里一惊。年青人的身上依稀看得见老葛的影子。不知为什么,想起老葛,乔麦婶就心事浩渺起来,酸溜溜的,有些怨艾。
这年青人自我介绍说,他是老葛的小儿子。于是乔麦婶知道老葛生了什么病死了,临死前告诉她最喜欢的小儿子,一定要去看看乔麦婶。告诉她,这么多年来,老葛一直想着她。
乔麦婶端坐在炕上一言不发。随着年龄的增大,如今她越来越受人敬重。她听完年青的话,慢悠悠地说:“哦,哦。姓葛的,我记起来了。”
2003年3月27日完成
4月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