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发呆。
瓦罐里到底装着什么呢?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素素。婆婆说是丈夫的魂,素素没见过魂是什么,但知道魂轻飘飘的,跟一缕风差不多。那个瓦罐很重,婆婆是不是藏了别的东西?
素素决定打开看看。清早,她把柴垛挪开,挖出土,那个土黄色的瓦罐便呈现在眼前。那块红布已经灰暗,轻轻一撕就行。素素慢慢伸出手,突然哆嗦了,像被什么抽了一下。她骇然地望望周围,什么也没有。她缩回胳膊,不敢再动。
赵小铺是傍晚回来的,素素正在院里收衣服。已经十天了,素素的希望像她的脸一日日瘦下去。听到声响,素素的肩颤了颤,却未回头。
赵小铺喊,素素。
素素猛地转过身,看见疲倦的赵小铺。赵小铺一手提着包,一手提着袋子。袋里装着一个西瓜。素素喉咙胀胀的,但什么也没说,呆滞地看着赵小铺。
赵小铺诧异道,素素,是我啊。
素素眼睛一点点清澈了,紧抓着晾衣服的铁丝,生怕自己倒下去。
赵小铺走到跟前,欲刮素素鼻子,素素躲开了。
赵小铺干笑一声,几天没见就生分了?
素素低低地说,你回来啦?急急地进了屋。
赵小铺跟进去,素素沉着脸,不和他说话。素素肚里憋着一股怨气,撑得骨头都是疼的。她烧水、和面、收汤,动作极快。
赵小铺还是没皮没脸的样子,素素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嘴巴一刻不闲着。我差点儿见不到你呀,素素。我坐车遇到歹徒了,一共三个,上车就拿刀和枪逼大伙拿钱。那个女乘务员,挟着包想跳窗户,一枪就给撂倒了。那可是真枪呀,血从她脖子往外喷,车顶都红了。一车人都老实了,掏就掏吧,破财免灾,不能把命丢了呀。一个女人愣说没钱,那个歹徒在她胸前划了一刀,一沓钱就掉下来,那小子的眼真他妈毒。这还不算,他又划了一刀,没划出钱,那女人的奶子被划了个大口子。一车人差不多都受伤了,我活着回来,是托你的福啊。
素素心咚咚跳着。赵小铺怎么净遇这样的险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假的。
面条煮好,赵小铺住了嘴。
素素拿来针线,坐在赵小铺对面,一针一针缝着。一顿饭做下来,她平静了许多。
赵小铺吃了两碗,把筷子一搁,感叹地说,还是家里好呀。
素素飞快 他一眼。
赵小铺嘻嘻笑道,怎么变羞了?
素素不吭声。
赵小铺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拿钱跑了?
素素一惊,马上问,我说了?
赵小铺说,甭说你给我三千,就是三万,三十万,我也不会丢下你。你整天辛辛苦苦的,连件好衣服都舍不得买,我出去挣钱也是为了你呀。我本来打算挣一笔的,可本钱小,干不成大买卖,这趟基本是不亏不赚。再呆些日子吧,又怕你担心,谁想坐了贼车,素素,我对不住你呀。
素素说,人没事就好。
赵小铺盯住素素,真这么想?
素素扫他一眼。
赵小铺嘿嘿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沓钱,说没洗劫完,还剩着呢。
素素疑惑地问,咋回事?
赵小铺说,我一看歹徒的架势不好惹,主动掏出钱递过去,那家伙就没在我身上动刀,大概我态度好吧。素素,挺丢脸是吧?可不那样,钱就全没了呀。
素素吁了口气,试探着说,别再出去了。
赵小铺说,我不甘心。
素素紧了脸,还打算走?
赵小铺说,我听你的,你让我干啥我干啥。
素素微微一笑,心里却没底儿。
赵小铺感慨,我过去吃饱睡着,闲事不操,这是在外浪荡出的毛病。这次出去,我吃饱,却睡不着。素素,你说这是咋回事呀?
素素耳根隐隐红了,我怎么知道?
赵小铺赤裸裸地说,想你想的。
素素小声道,没正经。
赵小铺问,我现在还想,你说咋办?
素素心慌地站起来。
赵小铺螃蟹似的张开钳子,素素脑袋一晕,听得碗摔在地上。
11
赵小铺安分了,每天随素素下地。可是,素素并不踏实。赵小铺眼里像藏了东西,明明是一汪汪的笑,不经意间,眼底深处会伸出一个钩子,抑或一个铲子,没等素素反应过来,那钩子或铲子又缩回去。赵小铺没素素皮实,进屋便把自己往炕上一扔,龇牙咧嘴地叫,哎哟,快散架了。素素不再说你歇着我一个就够了这类话。哪怕他不干呢,她也要让他在身边。有一天赵小铺还真在地畔睡着了,睡得贼死,蚊子在他脖子、脸、鼻头上恶吃了一顿,素素看着他的怪样子,忍不住笑。赵小铺抱怨,喊我一声嘛。素素说,蚊子都喊不醒,我哪有蚊子厉害。素素脸上天天有疙瘩,她习惯了。赵小铺非要去趟乡里,说是和蚊子算账。素素不乐意,说和蚊子算什么账,还能咬它们几口?赵小铺倒是很快就回来了,买了一瓶花露水。抹在身上,蚊子就不敢靠近了。素素试试,挺灵验。赵小铺脑里贼道子多,杨柳庄人哪晓得用这个东西?只是有些心疼,这一秋天还不抹出半袋麦子?杨柳庄地薄,半袋麦子得几分地。这一算账,素素吓了一跳,死活不抹了,说闻不惯那味。赵小铺天天抹,还笑素素享不了福。素素嘴上没说,心里却别扭,日子可不是这个过法。
那天,素素举着剩了一半的花露水,劝赵小铺别抹了,她想送给杨凤兰。赵小铺道,杨凤兰懒得屁股都长根儿了,送她还不如直接给毛大有呢,素素,想给毛大有就买瓶新的。素素生气了,你啥意思?赵小铺赔笑,我这嘴跟烂席片差不多,你别往心里去,咱也没必要讨好她,你给了她钱,和她两清了。素素说想让杨凤兰从村里要出赵小铺那份地。赵小铺说直接找村里嘛,咱是合法夫妻,凭啥不给地?素素用沉默表示了她的态度。赵小铺说,干脆请他两口子吃顿饭,饭桌上也好说话。素素说这几天就张罗吧。
赵小铺去请毛大有和杨凤兰。毛大有问赵小铺搞什么名堂,年不年节不节的。赵小铺说你真是见外,吃顿饭非得找个理由?杨凤兰说毛大有,请你一顿,你还是毛大有,长不出翅膀,去就是了,想那么多干吗?半路上碰见板子,顺便把板子也拽过来。
杨凤兰很适应,也很喜欢这种场合,板子和赵小铺轮流向她敬酒,她来者不拒。毛大有喝得口浅,赵小铺并不将他。喝到八成,素素给赵小铺使个眼色,赵小铺便提出要地的事。杨凤兰说,赵小铺,我知道你有小九九,直接说就行了嘛。赵小铺嘿嘿一笑,主要借这个机会量量你的酒。杨凤兰不屑,你和板子未必是个儿。赵小铺忙恭维。杨凤兰说地的事包在她身上,明年准能种上。她往心窝指指,胸脯一颤一颤的。毛大有让杨凤兰少喝点儿,杨凤兰说我一喝酒,手气就冲。她晚上有场,提前走了。
板子和赵小铺还要喝,毛大有说行了吧,喝酒误事。赵小铺讥笑,刚才怎么不说,杨凤兰一走你就成老大了?毛大有脸色便难看了,说我是为你们好。赵小铺说谢谢,毛村长。毛大有冷笑,厉害了啊。素素紧拦慢拦,毛大有还是走了。他一走,板子也离开了。
素素埋怨,好端端的让你搅了。
赵小铺说,我搅的还是他搅的?这是我家,他充什么老大?
素素说,人家也是为你好。
赵小铺说,这是伤我面子啊,凭什么?
素素赌气,不再理他。
赵小铺把剩下的酒喝光,像和酒有多大仇似的。喝完就哭了,说毛大有看不起我,毛大有都看不起我,我成什么了?
素素看他醉成这个样子,要扶他躺下。赵小铺抓着素素胳膊,我不能死守在村里了,一定要做笔大买卖。素素,借我点儿钱,相信我,我赔不了的。
赵小铺东倒西歪,话却直溜溜的。素素心里一沉,他骂毛大有不过是借口,主要是想和她要钱。素素说除了人,我什么也没有了。声调幽怨而伤感。赵小铺说有你就够了,往素素怀里一栽,扯起了鼾声。
第二天,素素下地,赵小铺还睡着,肿胀着脸,满嘴酒气。素素没忍心叫他。
素素一走,赵小铺便把眼睛睁开了。他洗了把脸,填了口东西,来来回回在屋里屋外转。赵小铺赖在家里,想再次找素素的钱。赵小铺在外逛了一圈,又把钱带回来,主要是想套素素。没想到素素依然守得死紧,连个口风也不透。赵小铺的心更痒了,他意识到套是没结果的,只能亲自动了。赵小铺不会全搞走,会给素素留一部分。这么一想,赵小铺坦然了许多。
赵小铺的目光在柴垛上瞄着。这些日子,他一直留心素素的举动。素素每次出去或回来,眼睛总是先盯着柴垛。在屋里落空后,赵小铺就冒出一个疑问,她会不会藏在院里什么地方?又想不大可能,哪个人会把钱藏在院里?除非脑子有病。可素素厚重的目光不由得使赵小铺起疑,柴垛中或许有秘密?
赵小铺动手了。
这一天,素素心不在焉。她不愿相信赵小铺是冲钱来的,可他总想打钱的主意,她没法不猜忌。偏偏她又在乎他,太怕失去他。她不知怎么好了,目光忧郁而阴沉。她还惦记赵小铺,喝成那样,不知醒了没有,吃饭没。
素素再无心思,匆匆往回赶。打开门,愣了。
柴垛被挪到一边,赵小铺怀里抱着那个瓦罐。他呆了呆,讪讪一笑,你回来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素素脸色发白,大叫,放下!
赵小铺说,看你急的,我又不要你的,咱打开看看嘛。
素素叫,不能!
赵小铺神色紧了紧,马上又松弛了,说,就看一眼。
素素脑袋嗡嗡响,扑上去和赵小铺争夺。两人都用了力气,憋得面红耳赤。
瓦罐摔在地上,碎了。
没有东西。瓦罐那么沉,却是空的。
两人各抓着几块瓦片,面面相觑。
赵小铺嘟哝,不就个破瓦罐吗?
素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失声道,丢了!一脸惊悚。
赵小铺也急了,什么丢了?你放……钱了?
素素不理他,死死咬着嘴唇。她终于明白他眼底深处藏着什么了。他在寻找她的钱。这一夜,素素是在惊恐中熬过来的,婆婆会来纠缠她吗?奇怪,除了赵小铺的鼾声,什么也没听到。第二夜依然。几天过去,素素耳边清清静静的,她渐渐松弛下来。素素对赵小铺的怨恨因这份轻松而流失大半。
赵小铺仍在追问素素是不是丢了钱,如果丢了,赶快报案。素素说什么也没丢,那些钱全归了婆婆,她一分没拿到。赵小铺说,你这么傻呀。素素盯着扭花脸的赵小铺,冷冷地说,你后悔了吧?沉默了一会儿,赵小铺不再垂头,他说怎么会呢,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有没有钱,是不是舍不得让我花。有钱按有钱的过,没钱按没钱的过,我后悔什么?这一来,我倒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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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幽幽地叹口气。
秋后,赵小铺提出去城里打工。反正呆在村里没什么事,弄好就留在城里,弄不好明年开春再回来。他说不能让你跟我过苦日子。素素摇摇头,说我不觉得苦,你想走就走吧。赵小铺说我绝不会丢下你。素素挺感动,以为赵小铺绝了那个念头,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