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头夹到两腿间小声地说:“你是城里人,你好看,你像有钱人。”
我呆呆地看着她,哑然。
有谁知道我的苦处?有谁知道我面对每一天的不容易?小梅若真的和我换换位置她快乐得起来吗?
《香香饭店》第二部分
香香饭店 九(1)
饭店来了一个怪人,我是在他第二天晚上来吃饭的时候注意到的。这人高约一米七八左右,五十来岁,身穿一套白色休闲装,内穿一件花格子衬衣,风度翩翩。他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脸色,苍白苍白,连嘴唇都是白的。
他的苍白让我想起电影《红与黑》中的于连。那是很多年前看过的一个电影,细节大多模糊了,惟独于连上断头台瞬间那张苍白的脸我记住了,而且记忆至今。那苍白中藏有一个浪漫的故事,结果又带有强烈的悲剧的色彩,非常动人。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呢?说不清,总之,我看着他顿时就产生了一种怜悯之心。结账时,我盯住他的指甲,那指甲也白得透明,像蜡做的。我继而盯住他的整双手,手指很长,细细的。于是我忍不住想,这手就像冰做的一样,划开了会流血吗?
他天天来,一天两趟,有时快关门了才风尘仆仆地赶来。而且总是一个人,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两菜一汤。一声不响地来,一声不响地吃,一声不响地离去。一个星期不到,他便成为饭店的一道固定风景了。远远见他走来,姑娘们就会喜滋滋地跑来对我说:“姨,他来了!”
真不知姑娘们是怎么想的,她们是不是认为我一直在等他?
这天晚上八点多钟,他又来了,店里早已没有了客人,都快关门了。他身穿米色风衣,像阵风似的卷了进来,然后坐到那个固定位置上。
小香过去给他点了菜:宫爆肚条,蒜泥空心菜,紫菜蛋花汤。
菜上来了,他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夹了块肚条放进嘴里对小香说:“给我来瓶啤酒。”
“要什么的?”小香问。
他说:“随便。”
一会儿,他便吃完了。起身来到吧柜前,他掏出50块钱递过来问我:“明晚我带两桌客人来这里吃饭有问题吗?”
这是他第一次张口跟我说话,一鸣惊人。嗯了一声,我高兴地说:“没问题,要我给你准备点特别的菜吗?”
他笑着低下头说:“只管上好的便是,酒要五粮液。”
我说:“那明天我等你。”
他走了。几个姑娘高兴地跑到我面前问:“姨,你说他真的会带人来吗?”
透过玻璃门,见他正在招手打车。回过头来,我肯定地说:“他一定会来!”
小香问:“那明早要买点好菜来放着吗?”
我说:“去买两只甲鱼、两只土鸡,五点多钟再去买点活的竹节虾和大闸蟹回来。”
小香担心地说:“那他要不带人来怎么办?”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便说:“这个你不用担心。”
第二天晚上,他如约而至。几个姑娘脸都高兴红了,一个接一个地跑进来对我说:“姨,他来了!他来了!真的带来了一大群人呢!”
不由自主,我拉了拉衣服,顺手理了下头发。这时,他走了进来,冲我点了下头,那脸上的表情像是与我相识了一生。我也冲他点了一下头,客气地说:“你好!”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眼睛躲开说:“我就上楼去了,菜你看着办吧。”
说完,带着人就往楼上走去。一个男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去拍了他一下问:“嗬!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那人背上拍了一下。
这天晚上,店里就只两桌人,大家全部精力都用在对付他们身上了。菜下午基本就做好了,有白灼竹节虾、清蒸大闸蟹、乌鸡甲鱼汤、卤水拼盘,再就是平时做得比较好的一些菜,不加啤酒和五粮液,两桌的费用早已上千了。
小芹配完菜后来到吧柜前,她用围腰把两手裹住,整个身子趴过来笑吟吟地小声对我说:“老板娘,这两桌怕得三四千块钱呢,如果每天能有一桌这样的大客户就不用愁了。”
我叹了口气说:“可能吗?花那么多钱一般都会到城里找档次较高的餐厅,怎么会钻到这种冷火秋烟的小地方呢?”
小芹嘻嘻地笑着说:“我看这男人像是喜欢你。”
我一听就笑了,调侃道:“你呀,真不知道当今的行情。这年月,流行老马吃嫩草,男人的眼睛都盯住大姑娘了。我眨眼要做奶奶的人,你想有谁会看上我吗?老喽!”
小芹认真地说:“老板娘,我看他真像是喜欢你呢!”
看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开心地大笑起来,直笑得整个人趴到了吧柜上。笑够了回过神来,小芹不在了,吧柜前站着脸红红的他。
“哟!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他问。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些不知所措,但瞬间我便让自己缓过神来。嗯了一声,我说:“店里的姑娘们说你风度好,像画上的人儿,我一听就笑了。”
他有些难为情,可能知道自己并不那么好看吧,于是把两只脚倒来倒去。最后,他嗯了一声说:“有什么风度?朋友们都叫我蜡人。”
这个绰号与他是那么贴切,我由衷地说:“给你取绰号的人观察事物真敏锐,丝丝入扣,像个搞艺术的。”
他笑了,问:“你也这么看吧?”
我说:“那倒没有,我只是担心你血色素少于正常人。可今晚看你这张红彤彤的脸,我忽然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看来啊,酒是好东西,我建议你以后常喝。”
香香饭店 九(2)
他摇着头说:“我不大喜欢喝中国白酒。今晚这些人都是我儿子老家的人,一直以来,多亏他们关心照顾儿子。所以,我再不喜欢喝都要喝上几杯敬敬他们。”
我笑着说:“真会撒谎,昨天你不是一个人吃饭都要喝酒吗?”
他说:“那是啤酒,很累的时候喝一点,你没见一瓶我都没喝完吗?”
我满不在乎地说:“嗨!以后碰到这种情况,你只管请我帮你去对付便是。我的酒量保底一公斤,上不封顶,从没醉过。曾把很多英雄好汉喝到桌子底下,素有酒仙的美名。”
我夸夸其谈,不过说说开开心罢了。没想到他认真了,一个劲地摇着头说:“你千万不能这样喝,我自己就是喝死了也不会叫你去帮着对付别人的。一个女人,喝那么多酒该有多么可怕啊!”
“有什么可怕的?”我耸耸肩说,“酒是好东西,它就像一个心理医生,能帮人调节心理的。”
他看着我,呆呆地看了好一阵,最后说:“你的经历一定很坎坷吧?要不然像你这样一个人是不会在这种地方开饭店的。”
我说:“行行出状元,开饭店和坐办公室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种谋生的手段。高雅和鄙俗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表象,它更多地体现在一个人的内心。”
他说:“但你也不能忽略环境改变人这个事实。”
嗯了一声我说:“环境的确能改变人,但只能改变人一些表面的东西。比如说我店里的小工爱说粗话,我开始听着别扭,后来顺耳了,偶尔我还学着骂上几句。骂着骂着,我忽然发现人骨子深处是藏有骂脏话的欲望的,那是一种宣泄。但由于受环境和文化的限制,一些人抑制了这种欲望。不管怎么说吧!和过去相比,我说话粗了许多,但并没让我骨子深处的东西发生质的改变,我还是过去的我。”
他笑着说:“你这观念真新,骂人都找出理由来了。”
我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总觉得他并不一定能真正理解,因为没有一个特殊的环境让他去体会。在没开这个饭店之前,我不也认为一个人的语言是代表其内心世界的吗?
我们都不说话了,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我也看着他笑了一下。实在说,我一点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他说起这些,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何必对他认真呢?想起阿庆嫂,她那种“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可能是开小店的最佳境界了,我觉得应该向她学习。
楼上有个男的伸头在叫他:“喂!你是请我们吃饭呢?还是来陪老板娘的?”
这话让他紧张,转身就往楼上蹿。上到一半他停了下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忘告诉你了,我要回去处理点事情,可能要个把月才能回来。”
“是吗?”我说,“你这一走,对我的饭店来说无疑是个重大损失。一个月算下来,至少够发两个小工的工资,真可惜呀!”
我心里这么想着,没想到张口就说出来了。他听了只管开心地笑,说:“一个月不算太长,我回来加倍补偿便是。”
我摇摇头说:“对日子悠闲的人来说,一个月的时间的确不算太长。可对于水深火热的我来说,一个月就相当于别人的一年了。”
“有那么玄乎吗?”他问。
我叹口气说:“我俩如果换换位置你就知道滋味了!”
“那么,”他说:“我给你打电话怎么样?”
我嘿嘿地笑着说:“千言万语,等你回来后到我饭店说吧!与人相处松散些好,中断联系可以给人一点想像。这样,两人可能走得远些。”
他说:“真浪漫!”
我摇摇头说:“说浪漫有点夸张。现在通信过于方便,大家已经懒得思想,想到什么拿起电话就说。这样一来,个个都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结果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他眼里放出了异样的光彩,说:“你等着!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香香饭店 十(1)
天黑了,四周黑糊糊的。环城路上,我们这一带路灯坏了,就是不坏也像挂在天上的月亮,那淡紫色的灯光远远地照在我饭店门口,跟恐怖电影中的场景一样,阴森森的。一个人走着,我最怕迎面开来汽车,它呜的一声开过后,眼睛会在几秒钟之内失去作用,人就像真的瞎了一样,我常常由此联想到老家稻田里的田鸡——
1969年秋,我们回到老家湖南,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那里四面环山,一到晚上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些虫儿在外面喳喳喳地叫。说不清当时是害怕什么,总之我和妹妹从不敢单独出门。天一黑俩人就挤在桌前守着一盏煤油灯,就是上厕所都要手拉手地去,一直到上床。这种日子,对在城里跑惯的我们来说是难熬的,感觉晚上的几小时比整整一个白天要漫长得多。所以,偶尔山里孩子来约我们去捉一次田鸡,那简直像过节一样,我们从晚饭前就开始兴奋了。捉田鸡很有意思,拿个手电筒拿根木棍,然后顺着稻田的田埂慢慢地走。只要手里的电筒光一照到田鸡身上,它便一动不动了,就像傻了一样。这时,你只要举起木棍准准地打下去,一阵水花溅过之后,田鸡白白的肚皮便朝上翻了过来。一个多小时,我们就能捉一小盆回去。第二天,姐姐把田鸡皮剥了,用青辣椒炒了吃,很香很香,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东西了……
自从来到环城路边开饭店,晚上只要有汽车迎面开来我便会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这种和田鸡一样的反应让我害怕,我想,如果有人想杀我,一定是在汽车开过后的几秒钟之内。也就是说,每辆汽车开过都潜伏着一次杀机。这些念头的出现让我后背发麻,怎么都不敢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