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华如梦- 第1节

作者：纪熹



浓华如梦　第一卷　堪忆来时两重天

☆、第一章　谁家女儿名莫愁（1）　（1081字）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后妃，多么荣耀的字眼儿。当这一光辉荣耀的字眼随着一纸明黄的圣旨静静的落在易水面前时，易水知道，她这一生从此泾渭分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苏州盐运使之女易氏，温婉恭敬，从容婉约，封之为嫔，赐号“夙”，是为夙嫔。以合其恭婉之效，遵天利也、望其无违天意、钦此、

夙，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十一月的阳光已经算不上温暖，领子上的风毛触及圆润的下颌，如同小儿搔弄的小手，有丝丝的痒。

宫里的内监尖细的嗓门贯穿了整个庭院，家人齐刷刷的跪在身后，心底有堕入大雾的迷茫。

在叩头接旨的一刻，光洁的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青砖地面，心里激灵灵的一抖，这样的思想只是从心底一滑，就被簇拥而上贺喜的人群冲得了无踪迹。

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贺礼更是堆积了满堂。父亲欢喜的忘乎所以，在易水冷眼看来，此刻的父亲可笑而又可怜。这样的念头是不能说出口的，毕竟，一入宫门深四海，再想尽孝也不过是这一日间的事。

既然为天子嫔妃，自然不能再与外人相见。命采荇捧着圣旨随回了自己的寒水轩。静静的靠着狭小的窗坐下来，心里也生出一丝恻隐。

父亲年逾不惑，其实是算不得年轻的。况且官运并算不得通畅，所以，易家在苏州于官宦人家中并没有十分煊赫。苏州盐运使，盐运素来为朝廷所看重，也正因为此，父亲也不算是太过落魄，家道亦算得上殷实。

案头上清早新书写的那篇代悲白头翁墨迹未干。“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落谁家呢，易水木然的望着那篇簪花小楷，无论如何，易水也没有想到，她这一朵新绽的花朵会飘向遥远的，不可及的京城皇宫吧。

炭火暖暖的熏在脸上，琴架上的绿芜琴夕阳下附上一层迷蒙的光辉。信手弹奏一曲，心里却只是杂思万许，如同解不开的麻绳一般，死死的纠缠不断。鹦哥儿端了茶水进来，细细的聆听了半晌，疑惑道，“今日大喜的日子小姐怎么想起弹奏这首曲子了。”

曲音戛然而断，易水自琴音中回过神来，琴音无以为继，颇为软弱的停驻了下去。“我弹的是什么？”

鹦哥儿一边端了茶水递给易水，一边不觉疑惑好笑，道。“小姐连自己弹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小姐弹的是汉宫秋月啊。”

易水双手微微收紧了琴弦，长甲所到之处，或有一二零音溢出，怔怔道，“我弹的是汉宫秋月吗？”

心中微觉不祥，更感悲楚伤感。一时间无心弹琴，只吩咐鹦哥儿收拾了，转而靠坐在窗前，手里的茶慢慢的凉了下来。低头啜饮，苦涩无穷。这一路已然无可逃脱，然而前路该是怎样的荆棘无数呢。

☆、第一章　谁家女儿名莫愁（2）　（1069字）

“小姐，小姐？”采荇推了推易水纤弱的肩，易水方才回过神来？“是怎么了？”心底的茫然倒映在易水的眼里，有一霎那得迷离。“小姐，时辰不早了，老爷吩咐请您去正堂用饭呢。”

已经这样晚了么？果然，窗外已经看不见一丝光亮，越来越早的黑夜吞尽了白日里的最后一丝光亮。“

“贺喜的人都散了吗？”“早已散了，小姐您坐在这已经三四个时辰了”

采荇说到这儿突然转过身来，伸手探了探易水的额头“小姐可是病了？”

轻轻摇掉采荇附在额头上的手，缓缓的扶着桌角站起身来，“走吧，别让老爷等急了。”

前几日落下的雪已经被下人扫得干净，残余的一点雪渍踩在脚下沙沙作响。父亲的正苑离寒水轩并不算远，可是此时的易水，每一步都落得沉重，这一路竟似走了许久。

“彤儿！〃父亲依然是满脸的喜悦，许是被自己脸上风吹得两坨泛红染惊了一惊。父亲脸上的笑容暂时收了一收。

不及父亲开口，易水按照大礼伏身向父亲行了大礼，再起身眼中已然含了几丝晶莹之色。彤儿是易水的乳名，母亲离去后，唯一可以令易水永远拥有的，就只剩下了这个名字，如今再度念起，易水难免伤怀。

眼见得易水眼中晶莹，易重的心里也算不得舒畅。毕竟，入宫便意味着此生此世，再想相见已是难上加难了。

“彤儿快快起来。。。。。。”随着父亲的言语，易水的泪滚滚的落下来，自母亲离世后，父亲的冷漠与任而置之，易水不是没有怨过。只是此时，即便再多的埋怨也渐渐消散了。

扶着父亲的手臂站起身来。“父亲，女儿即将离家入宫，这一去，只怕是永别了。父亲年事已高，请万勿以女儿为念，切自保重。。。。。。”

父亲此刻的面容也显出几分苍老，几番贴心言语，易重也不禁老泪纵横。见易水渐渐隐去了泪意，方才开口道：“为父近年持官无道，于家中对你照料多有疏忽，是为父歉疚于你。如今你一朝离为父去了，自身好生珍重才是。。。。。。”

眼中泪意朦胧，垂下首只重重的点头，泪光泫然，盈盈欲落。怕父亲伤心，只是忍耐再忍耐。禁不住哽咽一声，站起身对父亲行了大礼，“女儿如今一朝去了，再不能尽孝于父亲膝下，还请父亲善自珍重，女儿便无以为念了。”

易重眼中酸楚难言，看着女儿纤弱柔细的身躯跪在膝下，入宫为妃，一朝飞上枝头成凤凰，人人皆道这是府门大幸，其中苦楚只有各人自己知道罢了。

一时半刻兼有家中幼弟姊妹前来相别，更免不了一番对泣伤心相诉，所谓骨肉手足亲情不过如此。怀中拥了家中仅小自己一岁的幼妹易兰，自父亲眼前别过头去，泪零落如雨。

☆、第一章　谁家女儿名莫愁（3）　（869字）

莫说不感怀，如今乍乍的行将离去，如何不伤神？

家中姊妹散去，勉强用了一些饭食。父女相对而坐，虽然是静默不语，这样的情境里，亦平添几分温馨。

犹豫半晌，易重方才开口“彤儿，你今日得幸入宫为天子嫔妃，也算是光宗耀祖，易家门楣有光，为父已年近天命，此生不得意十之八九。你此行如若不虚，为父后半生亦算得有所依靠了。”

易水始晓得父亲此次唤自己前来的目的，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凉意。权且忍耐心性听父亲说下去。

易重此时启齿似也有几分尴尬，慢慢的饮尽了一杯酒，面上浮起浅薄的笑意。“一入宫门深似海，彤儿要先保重自身为上，不必太过牵念挂怀。”

亲手为父亲斟满了一盅酒，饮尽了面前杯盏中的酒，垂头思忖半晌，方才抬头一字一句的言语“父亲不必多言，女儿一旦入宫，若得上天眷顾，得幸于君王，必当不忘父亲今生养育女儿之恩。”

这一番话虽说出声低柔婉转，然而也是掷地有声，易重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喜悦，“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易水忍耐许久的泪意又欲将滂沱一般。面色凄楚，不忍别过脸去，拭去眼中清泪，自小起家中的冷暖如同饮水，唯有她知晓自己此生于易府中是如何度过，而今行期将近，却再也不想看这番人心变幻。

房中皆是易水轻浅刻意压抑的哽咽抽泣，易重欲加以安慰，此时奈何言辞单薄无力，只得缄默，一时无言。父女相对静默少顷，易水终究是耐不住伤心，帕子掩了面，便告辞离正苑而去。

寒水轩，这是于寒水轩的最后一夜了。卧在锦衾中，易水睡意全无。寒水轩，当日寒水轩本名绿翠堂，是自己一意孤行改了寒水轩。“风萧萧兮易水寒”，自娘亲去后，易水尝遍人间冷暖，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寒水轩长到十五岁的易水也就越发如雪清冷沉静。

日间里，心头闪过的一霎悸动此时却再想不起来是为何。易兰早已沉沉睡去，细细聆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窗外的落雪声簌簌作响，易水数着雪声，想着雪花无上的高洁无瑕，一时心里莫名的平静下来，渐渐堕入那朦胧梦境。

梦中花开花落，几番沉浮，似是演尽了一生。

☆、第一章　谁家女儿名莫愁（4）　（1235字）

天蒙蒙亮，易府里便预备了马车。一袭桃粉色衣衫，翻花发髻，易水看着身上鲜艳的宫装衬托着清丽的容颜。妆容精致，身后长长的衣裾拖曳开一字的花开满目。

采荇左右端详着易水，眼中满是将别的不舍。“小姐。”说着便哽咽难言起来。易水伸手摸着她的脸，强颜欢笑道，“哭什么，也不是没有见的日子了。”心头耿耿的疼，鹦哥儿端了一碗参汤，含泪道，“小姐再喝一碗参汤吧，是老爷让奴婢送来的。”

易水看着汤碗衬着淡淡的温暖的色泽，取了匙含入口中，却如何也咽不下，强忍着泪意，将一盏汤饮了半盏。垂首独自擦拭着嘴角，颤颤道，“老爷呢。”

采荇伸手为易水补着妆容，眼泪却是涟涟的流个不住。“老爷去让人预备小姐进宫的各色贺仪用度。”目光转向窗外，曦光微微，透着棉纸的窗户洒了进来。再看一眼寒水轩，小小的阁子里，除却书案，笔林，堂前的松雪道人的鹊华秋色图，案几下的珐琅香炉里散发着昨夜袅袅的沉水香烟。在黑暗中，弥漫开一片朦胧。

窗棂上响了一声，继而有年长女子立在窗下，恭敬无限道，“小姐，马车预备好了，您该起程了。”易水的心头一抖，说话的是宫里派来的教习，教导规矩尚在其次，主要是陪伴新封宫嫔起坐行卧。因着这些宫人颇为严谨恭顺，等闲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点一点头，扶着采荇站起身来，打开轩门，府里的景象一新，倒像是刻意的要欢庆什么，却反而落了心酸的萧索。

立在院中半晌，看着树丫上的昏鸦叫了一声猝然飞去。目光回转间，看见西厢里有小小的脸庞渐次的挨着向外窥看。细细听去，除了风声，似乎还有浅浅的呜咽。寒风一吹，自头脑到心底，冷了心肠。

“府里真安静啊。”带着几分唏嘘，几分不舍，再看了看府里的昔年景象，像是要印在眼里一般。

“您既然为天子嫔妃，府中等闲亲眷该当回避。”身后的教习依旧是温顺而不可辩驳的语气。

易水扶着采荇的手被两下的宫人接过，小臂陡然的一空，似乎是再别了往昔的一切，不自觉的回过头去。教习像是颇为不耐，低着头上前一步，道，“小主该启程了。”

含着泪，忽然听得西厢的门陡然撞开，“大姐姐！”猛的回过头，不由动容，“兰儿。”身后的教习紧紧的提着，“小主。”易水的脚步凝滞在当地，强忍了泪，含笑道，“好好儿的，来日去宫里看姐姐。”

身后的姨娘也出来拉了易兰回去，易兰却只是执拗的挣脱，奈何不得气力微小，到底是被拉了回去。

含了眼中的泪光，垂了首，看着大开的府门，微微的一笑，“走吧。”身边的内监尖锐而嘹亮的嗓音惊破了黎明的宁静。“众人回避，夙嫔小主起驾。”

因是天子亲封的嫔妃，自然仪制不同。二门外四停的轿辇，各自立了六名奴仆垂手侍立。上了轿辇，轿门阖闭，易水只觉得气闷，此一行如同永世相别，掀开了轿帘，回望一眼，府中，父亲远远的站在院中，满目的沧桑形容。心中酸痛，撩下轿帘，那四名宫仆已然稳稳的将辇车抬了起来。待转至大门外，方换了车马，延着大路一壁远离了府中而去。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