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间断而猛烈地跳起来,再把脸埋进被子里,试图重新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去,肯定已经是徒劳的行为了,我深深地被这种正在遗忘着的不安全感围绕,焦灼起来。
我不能再去想,这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失忆者,那些图像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
晚上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重新翻出来念,多么熟悉的暗恋,少女总是等候在门里面,透过门洞等待门对面的作家归来,身体里面充满了疯狂却又不自知的欲望,一次偶遇就能够咀嚼长久,最后甚至怀上孩子,为什么我总是能够想象她在怀孕后渐渐衰败的美貌,发胖的身体和妊娠斑,而到连孩子也死去之后确实是无以寄托,于是死。我在书页的翻动中重新得到巨大的快感,纸张的气味就已经叫人心起涟漪,叫我无端想念起在东面城市里对阅读的饥渴,每个周末都是在图书馆里面度过的,靠在书架的边上,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直到天色全暗,图书馆里惨白的日光灯跳动着亮起来,腿已经长时间血液循环不畅而无法移动,可是阅读叫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念头,那些念头在血液里奔腾着,叹息一个人的死去,叹息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种种揪心的背叛离合,刻骨铭心的孤独,那些优美的句子、韵律、节奏就此被藏在身体里面,一到适当的时候就要翻腾出来,叫人身不由己地往悲剧里陷。
我在高考前最后的那些夜晚听无线电里的小说,在拥挤的宿舍里空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在柔和的风笛声里面听一个个的故事,我最喜欢那个写会褪色的红头发女孩的人写的小说,偶尔在深夜里的电台里听到,总是会一直听到念完,天空露出鱼肚白来。
于是我提醒自己,哪怕我忘记了小五的模样,也绝对不可忘记那些疯狂的暗恋时光,我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了好几遍,便记得自己铰着蘑菇般的短头发,在灰蒙蒙的城市里面,沿着墙壁,疾步快走的模样。
若我可以绕开这一段不说,我一定会选择不说,当我第一次跟父亲来到南方度假,在孤零零的医院里面打电话给忡忡的时候,我就只想与她一个人分享南方的葱郁。但是我绕不开,绕不开忡忡也绕不开J先生,我心里害怕很多事情,可是不知道如何去躲,这是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我是个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躲的女孩,我绕不开通往女生宿舍的坡路,也绕不开那个抛锚在路边的黄昏,更躲不开不堪回头去看的初恋,我只知道沿着墙,迅速地向前面走去,如若是死,我定是撞墙而死。
二○○○年的冬天,忡忡在网络聊天室里遇见J先生,同年冬天,我恋爱了。
其实南方山坡是根本没有冬天的,这里的四季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但是我依然习惯于沿用东面城市的计时方法,当十二月份到来时,我觉得这就已经是冬天了,但是这里的冬天依然有着常青的树木,那些浓艳的花朵照旧在肆意开放,雾气和潮气笼罩着的山坡在十二月里显得更加迷人。那时候网络聊天室多少还是很流行的玩意儿,我与忡忡都在聊天室里有各自的名字,她叫重重,与她的名字同音,我叫特洛伊,因为光头女人辛妮德·奥康娜的一首歌,我与忡忡都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大致说的是:“没有另外一个特洛伊可以被焚毁,若我归来,我定将杀死一条龙,我将重生。”宿舍里的电脑不能上网,于是我们晚上一起去图书馆的机房里排着队上网,我们在聊天室里面厮混那些消耗不去的时间,与陌生的名字搭话,或者人来疯地玩最最老版本的超级玛里奥,小人吃蘑菇,扔子弹,在水管里钻来钻去。
“J,”忡忡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候嘴唇拉得扁扁的,好像两片树叶一样,满怀着令人心醉的迷惘,“他叫J,他说他是个作家,他的开场白特别有意思,他说以后他有一个小说要用我的名字做主人公。”哪怕是多年之后,我都会记得从忡忡嘴里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刻,她的嘴唇,她身后湿漉漉的葱翠。
我突然之间就愤怒起来,我感到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音节,我甚至不了解这个音节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是J,是杰,或者是其他什么符号所发出的声音,而且我丝毫看不起这文艺小说般的开场白,于是我的嗓子变得尖细起来,我用很刻薄的语气说:“他是个过气的作家么,为什么用那么蹩脚的开场白?”但是忡忡丝毫听不出我的尖酸,她走到我的前面去,耳朵里面塞着耳机,她迷恋辛笛奥康娜,也迷恋涅槃,还迷恋收音机头乐队,她收集所有的唱片,在东面城市里,这曾经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陪着她拐过很多小弄堂,在棚户区里面转悠,寻找卖唱片的地方,那些用廉价的玻璃纸包裹起来的唱片叫她眼睛大亮。于是此刻,她缩回了音乐里面,走到我的前面去,走在山坡上,我恨她如此的悠然自得,恨她。
于是我故意提高嗓门说:“你还记得季然么?”
她突然转过头来,扯下耳机,很认真地说:“我记得,我很想念他。”然后她快步向前走去,我也快步地跟在她的背后,“但是我根本就找不到他了,他的电话号码都背不出来了,这怎么可能呢,才半年的时间而已,就背不出他的电话号码了,那个号码好像就在手边,可是对着电话机却怎么也拨不出来。”
“听说他是考到南方来了。”我已经开始后悔提起这个人。
“是的,我也听说了,但是南方那么大,根本就遇不上的吧。”
“那也不一定,可是你想遇见他么?”
“我当然想,我跟你说了,我很想他,我做梦梦见他。”
“还爱他?”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大胆说爱,在山坡上大声地反复地问着,“还爱他?还爱他么?”忡忡往前走去,不回答我,我快步跟随着她,继续问:“那么你记着他的脸么?”
“当然记得。”
《往南方岁月去》 第一部分没有去上课
那天我们又没有去上课。下雨,我们站在芭蕉树的叶子底下躲雨,这天的雨下了特别长的时间,有大滴的水珠从芭蕉树的树叶上滚落下来,冰凉地掉进头颈里面。我们都沉默着不说话,奇怪的气氛在两片大大的树叶底下肆意蔓延,我望着我们俩从凉鞋里伸出来的脚指头,都涂上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在这里,也只有我们才会在十二月温暖的天气里依然光脚穿着凉鞋,路上的泥巴都溅在光光的脚背上,我们就是这种肆意挥霍的人,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叫人望得见那些彩色的脚指头。我想跟忡忡搭搭话,这静悄悄的雨声叫人听了发慌,可是那些话突然之间都消失了,一些东西横亘在我与忡忡之间,拔都拔不走。在东面城市的宿舍里面,我们俩窝在一张床上背英语单词,突然从忡忡的字典里掉出一张纸片,纸片上用红色的圆珠笔画着小人,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忡忡惊慌失措地收起来,收进抽屉里的一个信封里面,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所不了解的事情呢。
“他摸过我。”忡忡突然说,“你还记得河堤么?”
“记得,我也去过那里。”
“夏天的傍晚,河堤上有很多人,但是很暗,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也不知道边上坐着的都是谁。刚开始我们在接吻,然后他的手就伸进我的衣服里来,我其实很害怕,因为当时觉得这已经是非常出轨的事情了,但正是因为出轨,所以又突然鼓足了勇气,于是我们继续接吻,他的手停滞在我的肚子上,突然发起抖来。边上坐着另外一对恋人,穿着校服,我的一只耳朵里是他喘气的声音,另一只耳朵里面是隔壁的人说着的情话。”忡忡喃喃自语起来,“我们吵架,他用胳膊掐住我的脖子,我那么小,根本动不了,就感到痛,也叫不出来,只能哭,但是他也哭,他掐住我的脖子跟我一起哭,也不知道是在哭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吵架,我们很荒唐。”
我没有说话,我从来没有听忡忡说起过这些,我一直以为忡忡和季然是连接吻都没有过的小恋人,我感到有些丧气,是因为被蒙了太久,她为什么从不曾告诉我这些。但是在忡忡的声音里我渐渐地又再次望见那个河堤的模样,那些在夏天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还有黄昏,黄昏的时候石头才刚刚褪去温度,肮脏的河水散发着微熏的臭味,噪音极大的垃圾船在狭窄的河面上开过去。堤岸上都是周围几个学校的学生,成对儿地坐着,恋爱的背景竟然是垃圾船呜咽着前行。毕业的时候,我替忡忡和季然拍过一张照片,季然从后面搂住忡忡的腰,背后就是煤渣跑道的操场,曝光过度,他们俩的脸一片亮白色,眼睛和嘴唇都笑得非常清晰。于是我隐约地看到小五的影子又再次出现在跑道上,他在跑步,小腿的肌肉抖动着,像头矫健的鹿,这次他没有消失,他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步,远远的一个人。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能够阻止忡忡往J先生的恋情里面滑,哪怕是对季然的想念和无疾而终的初恋,毕竟我们都已经过了十八岁了,没有人的恋情会永远地停留在十八岁,我们都是被硬推硬挤着向前的,而且必须得向前,所以我为什么要怀疑记忆留给我的遗忘。我不愿意记起我的恋爱,我没有过值得记忆的恋爱,但是我得说,有很多时候我强迫自己诚实,既然我曾经笔直地面对那些事情,那些人,既然我从来不曾逃避,那为什么我不能够再次想起来呢,为什么我依然这样害怕呢。
对,我也恋爱了,纵然我太想将这段时光抹杀。
有一天我痛经,上课上到一半就独自回到宿舍的时候,门被反锁住了。我下意识地面红耳赤起来,因为意识到隔着这薄薄的门板,小夕一定是在里面的,我甚至在门前踯躅了几秒钟,想到她蜜糖色的皮肤,那条从睡衣底下裸露出来的大腿,心脏猛跳起来了。可是小腹处血液温暖而猛烈的撞击又唤起我对床无尽的渴望,紧张和身体莫名的骚动叫我几乎就要痛得昏倒在门口,双脚再也不能够移动,既不敢敲门又不敢离去,只能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可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小夕迅速跑过来开门,衣冠楚楚的丝毫不见轻薄的痕迹。而我第一眼就望见窗户底下坐着一个男生,南方人,因为与小夕一样有着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甚至有一枚酒窝。小夕撩了一下刘海儿,指着他说:“这是我的中学同学。”
“马肯。”小麦色男生伸出手来。
自从来到南方山坡我就再也没有认识过什么新的男生,这儿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女儿国,到处都是健康得好像植物一样的女孩子,到处都弥漫着蒸汽和洗发香波的气味,于是我受宠若惊地握住这只手,这只汗津津的手。
我会一直记得这只汗津津的手,后来我跟很多男人握过手,我喜欢那些干燥的手,大力地将我的手围拢在里面,手掌处感觉得到轻薄的茧,手指关节粗大而诚恳,只有这样的手才能给我安全感。可是我在很长时间里面都会梦到那只汗津津的手,那只手多么漂亮,多么绵软,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气,它钻进我的衣服里,冰凉地湿漉漉地贴着我的皮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