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决定留在华山医生看中医,请张新民医生帮忙开药,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回想起来,和张医生的“缘”,是由一张CD引起的。在华山医院手术,一住就是一个月,出院前,张医生又一次来看我,并带来一张刚买的CD:“恩雅的‘树的记忆’”。他说,恩雅的音乐,好像是灵魂的音乐,那种天使般的声音,会使你的心完全平静下来,精神超脱了,这对治病、养病很有帮助。等张医生一走,我马上从小纸袋里拿出那张深褐色封面的CD,用李章借我的CD机,把这张“树的记忆”从头听到尾。果然,我被感性、浪漫又圣洁的音乐深深感动;果然,那个夜晚独自睡在病房,我的情绪和身体都感到异乎寻常地安适。
一位中医送我的却是一盘颇似弥撒、圣咏的西方教堂音乐风格的CD,这使张医生留给我的印象比较新鲜。我知道,张医生曾在澳大利亚留学、进修,研究的课题是有关老年人的保健。而张医生一身的儒雅之气,似乎与“树的记忆”、与“老年保健”是吻合的。
而“树的记忆”毕竟很抽象,是一句诗。可我的病情最迫切需要的却是一味味从泥土里长出的草药。诗与草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第一次正式去张医生那里看病,张医生给我的第一味药,是一堂课,讲解的就是“诗与草药”的关系。他首先指出我的病因,是性格使然,概括起来两个字,躁与燥:“做事千万不要急。我们中医讲究平衡和谐,心一急,身体燥热、躁动,各部位容易失调,所谓‘急火攻心’,就是说,很多病都是急出来的。所以,你要重新学习走路、说话,能不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还有吃饭,一定要细嚼慢咽,世上所有的味道,不就在三寸舌头上么?!不论做什么,只要‘慢慢的’、‘漫漫的’的,就能品尝到很多事情所包含的味道。其实,酸甜苦辣的味道都是有诗意的。体会到诗意,生活起来就有积极性。同样是治病,西医是找病,中医找的是人自身积极性的发扬和因势利导。”
我顿时有所领悟,原来,中医的一些书名:《十四经发挥》、《本草发挥》、《局方发挥》所说的“发挥”,就是先扬后挥,扬的就是精、气、神,这三个字是中医的精华所在:精化成气,气化成神。张医生的在“慢”中体会“诗意”然后达到“治病”之疗效的主张,是把“发挥”进一步具体化了,而诗意的发扬,不就是精神的发扬、正气的发扬、和谐的发扬么,然后才是挥,挥去邪气,挥去病灶,挥去体内一切不平衡的东西,健康的生命便在这样的“发挥”中逐渐地得以恢复和建立。
有了些许的领悟,再听那盘CD:“树的记忆”,我好想能隐隐地感觉到“树的记忆”了。那棵常青的大树记忆着生命、记忆着年轮、记忆着日月星辰、记忆着大自然的一切啊。但愿它还能记忆着一个每天都会去大树下用力呼吸的我。
“癌”——病中品山病中品山
2002年6月9日
在去俄罗斯之前,牛耕就许诺带我去海南看海,他说,出去走走,心情会好。我当然愿意游山玩水,去亲近自然,这对病中的我,是一种绿色的好疗法。从俄罗斯回来后,牛耕又来电话说,行程有变化,改去张家界了,问我爬山行不行。我一听更来劲了:“我没去过张家界,去张家界更好!”如果说,在游山与玩水之间选择,我肯定喜欢走近大山、喜欢登高望远。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太行山,早在七十年代初,我还在北大荒,去参观大寨。我们坐着大卡车翻山越岭,那光秃秃的荒山和七沟八梁的黄土,以及大西北的苍凉、顽强,给我深刻的震撼。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一切“与时俱进”,去张家界已是“豪华游”了,飞机来飞机去。即使这样的条件,朋友们都反对我再跑张家界,认为我刚从俄罗斯回来,应该歇一歇,虽然不再做化疗,也不能这样玩命地跑。作协领导一听说我要去张家界爬山,又担心、又着急,几乎用命令的方式劝阻我:“你这样的身体,接二连三地出去跑,绝对不行。缓一缓,来日方长,这样的机会以后多着呢。这一次,你要听我们的。”
领导的好意我完全领会。但我真的不想放弃去张家界的机会,当牛耕的出行计划,由观“海”变为看“山”,我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联想——病中品山——不就是“癌”字么?!中国文字的组合都不是随意的。为什么这个让人畏惧的“癌”字,在“病”字里面安排的偏偏是“品山”?自从生病以来,我好像变得固执,特别相信自己的感觉、判断与决定,而且,不知反悔,不肯改弦易辙。而一旦把“品山”与治病联系了起来,我更感到,这次的行程,由海南改为张家界,是冥冥中的安排。
“海”与“山”对于我,绝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我非常怕水。隐约记得,我五岁的时候,在海门乡下,我掉过河里,从此,在我的梦里会经常出现这样一个情景:一条湍急的小河,上面架着一根碗口粗的独木桥,我站在晃晃悠悠的圆木上,一步一颤……这胆战心惊的梦境几乎影响了我一生,在我的潜意识中有了对水的恐惧,读书时,学校修了游泳池,学游泳是体育课的一项内容,同学们一跳到池里,都兴高采烈、如鱼得水,蛙泳、自由泳都无师自通,惟独我笨手笨脚地矗在水里,像根铁棍,就是胆怯、害怕,在水里怎么也活动不起来。体育老师见我这类笨学生,一脸无奈,他说:“人应该是天生喜水的,我们在没出生之前,胎儿就是活在羊水中的。”我琢磨老师的话,潜台词很显然:怕水的心理是不合天性的。我有点沮丧,我希望自己在任何方面都是自然的,合乎天性的。但我的“恐水”心理,并没有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消失,尽管读了那么多颂咏大江、大海的文章和诗句,可我还是改变不了对“水”敬而远之的态度。水的深不可测以及那种温柔的伤害性,使我无论如何都产生不了亲近的感觉。
相比之下,我喜欢山。山的厚重、沉默、凝固、岿然不动,更具可靠的力量。在我深处疾病威胁之时,朋友提议去张家界游山,这看起来是一个很平常的活动,我却有了突然的闪念:“病中品山。”这瞬间,意念的光亮,像流星划破夜空,在我心的天际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并浮想联翩。我以为,这是不寻常的意念和联想,是有启示性的,我断定,“山”的意义对我治病的作用,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去张家界,也是向往已久的心愿,这机会早不来晚不到,恰恰在病中,在我特别需要力量的时候不期而至,我想,这样的“巧合”,万万不能错失。为此,对作协领导的意见我只能“阳奉阴违”了。仅此一次,请你们谅解。
2002年6月10日
“癌”——病中品山在天子山下跪
张家界的最高峰在天子山。显然,登天子山便是游览张家界的高潮,就像一出戏,最精彩的是“高潮”那一幕,而所有的铺垫,都是为“高潮”服务的。
如此比喻,为天子山峰顶那壮观的奇景作铺垫的,该是这条盘山而行、水声不绝的金鞭溪,顾名思义,这条在深山里迂回曲折、清亮无比的小溪,确似一根挥舞旋转的金色长鞭,发出铮铮脆响,一路欢歌,不绝于耳。有歌唱的小溪做陪,进山的路再漫长,也不知疲劳、不觉寂寞了。虽说,张家界已是被开发的游览胜地,自有不少当地山民做起了抬“滑竿”的生意,进山的路上到处是健步如飞的脚夫,和压在他们肩上颤颤悠悠的座椅,朋友们怕累着我,也再三劝我坐“滑竿”上路,我肯定拒绝,不远千里地飞来飞去,不就是图个爬山的快感么,何况,这里的山道有树木遮天、有溪水缭绕,恰似仙境,能够多多地走一走,活动活动,呼吸呼吸,是天大的享受啊,这样的享受又是如此难得啊。
而尤其难得的是,在金鞭溪流过的山坡上,我不时地被一种景象所震撼:一棵棵被山顶滚落的石头砸伤、砸断的大树,却生命不息,又将新生的根,虬须似地伸至石缝间,再逐渐盘绕石块顽强崛起,竟然存活了,不屈不挠地生长着,尽管,残树的主干只能倒卧着,再也直不起来了,但新冒的枝条依然挺向阳光,并使这些艰难成活的大树,一根根都成弯曲的“S”状,只是没有了那拔地矗立的英姿。可是,走过这些与石块纠缠着、奇形怪状的树木,我的心战栗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场无声无息的、赤手空拳的搏斗,那样持久,那样壮烈,为争取生命,为活的权利。在天荒地老的大自然中,生死轮回和新陈代谢时时都在发生,每一个具体的生命,既渺小又珍贵,都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我理解,所谓“神奇”,就是“生”的伟大。正因为生命之物蕴藏着这种“伟大”的精神,大自然才会在如此横行的灾祸中保持勃勃生机和繁荣昌盛的丰收景象。
歌唱的金鞭溪,向我呈现了“伟大”的具体形象,这对于我,真是莫大的鞭策和鼓舞,我跟着同伴们一口气走了两个多小时,不落伍、不掉队,好像完全把身上的病赶跑了。当然,我希望自己也能逐渐地被“伟大”武装起来,我知道,这是克敌至胜的最好武器。
坐缆车到天子山顶,已近正午,当空的太阳在云里穿行,好像有点害羞,匆匆地露出脸,又马上躲进云团。随着阳光的忽隐忽现,天子山顶那近千座奇异的巨峰,剪影似地变幻着深浅不一的色彩,相间相宜,美妙无穷。而从不同的角度举目远眺,你会觉得,有无数个姿态不同的大盆景铺展天下,都是天斧神工。更为奇特的是,在这些寸土不生的石峰间,竟伸长出一棵棵形小枝茂的树木,树木虽不多,却恰到好处,绿茵茵地点缀着冷峻的山石,添加一点生命之色,使得那一个个巨大的“盆景”活了起来。可是,这一棵棵扎根岩石的树木是从哪儿飞来的种?又是怎么生根长叶?没人能回答,如同这些巨大的“盆景”是如何形成的?天子山确有一连串的谜。
久久地站在被神秘与奇观所笼罩的天子山顶,我觉得心里突然没有了语言和感受,整个人仿佛都被飘渺的气场融化了,两天腿软软的,只想默默地跪下来,面对着奇妙的山峰和长在山峰上的小树。2002年6月11日
“癌”——病中品山人参的启示
去过桂林以后,我对看洞不再有兴趣。可来到张家界仍有看黄龙洞的安排,当然,客随主便。只是,一钻进黑暗、潮湿的洞穴,我浑身没劲。牛耕见我无精打采,很体贴地、很及时地作出决定:“星儿,别往前走了,我陪你等在这儿。”
洞里阴气逼人,无所事事地干等着也不好受。导游带着大部队走了,空旷的洞里没了人气,更是阴森森、冷飕飕,有点恐怖了。没过多久,我浑身哆嗦,不由地缩头缩脑地,思绪绷紧着,钻进牛角尖,奇怪地想到白毛女喜儿:“她不就是躲在山洞里熬白了头发?!”这突发的联想,有点莫名其妙。
“我给你发功吧,你会暖过来的。”牛耕说。
我获救似地一个箭步离开湿乎乎的洞壁,站到一块比较干燥的石头上,心想,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