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领神会,朋友们都在帮我,只要听说吃什么、喝什么对治我的病有利,他们会尽力去做,千方百计。我心存感动和感激,住院以来,我不孤独、不沮丧,因为总有朋友在支持、支援我,这一次与疾病的“拔河”,不仅是我自己,我身后还有一群朋友,他们在一起为我出力。“众人拾柴火焰高”,手里擎起这把“火炬”,一定能重新点燃生命。我根本没理由灰心。我知道,对付疾病,我所拥有的这些朋友,要比“鱼刺”、比“雪莲”、比任何补品更有价值、更有作用,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友情就足够了。手术那天,作协的朋友们都等在手术室外,一等就是六七个小时,有个护士走过,随口问道:今天手术室里有重要人物?外面怎么等了那么多人?!
我当然不是“重要人物”,可重要的是,我幸运,有那么多朋友,一次次地帮我战胜磨难。虽说,磨难是一种净化和考验,是“上帝特别的奖赏和特别的看重”,但我很难想象,曾经历的那些磨难,如果没有朋友伸出手拉我一把,我能否经受考验而达到净化?在我生活与生命中,磨难与朋友,一直在伴我而行,对我而言,友谊胜过了爱情。
昨天,又同时收到两位朋友的信,一位是始终没见过面的读者,她来信告诉我,她陪母亲去青浦灵恩堂参加一些老年基督徒的聚会:“在灵恩堂,每天清早梳洗完毕,我便独自一人进礼拜堂面对十字架,藉着祈祷挽上帝的手,求告上帝,让病中的上海作家陆星儿遇到最好的医生,并给她以信心和力量。”还有一位是我儿时在少年宫戏剧队一起活动的小伙伴,她从旧金山寄来一个音乐摆饰,是一块透明的有机玻璃,有杂志那么大,嵌在玻璃中间的一幅淡雅的小画上,诗一样地排列着几行草写的英语,诗句的大意是:
“当人们在你的好时光来到你身旁,感动你的心,但那些在你经历艰难时陪伴你的朋友,感动你的灵魂!”
读着朋友们的来信,我才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圣经》说磨难是“上帝的奖赏和看重”。短短两个月,我收获着还不清的友谊,灵魂时时地被感动、被净化,难道,这不是生活所给予的最高尚、最珍贵的奖赏与看重吗?生命有长有短,但是,感动灵魂的精神是永恒的,是不灭的。
朋友啊朋友!
2002年3月25日
化伤痛为哲学化伤痛为哲学
拥有很多可贵的朋友,这是生活的财富。但现实的处境,让我不失自觉、不失清醒:无论如何,我不能靠朋友填满生活,即使面临疾病的磨难,更多时候,我还得独处。应该说,儿子去大学住校后,我的生活才开始真正意义的独处,这两年,虽然有了一定的习惯和适应,但那种习惯和适应,是在身体健康、生活正常的情况下,我有各种方式、各种内容的繁忙,使独处的空间和时间像独自对弈,执黑白两棋,这儿一颗、那儿一颗,直到把棋盘摆满为止,常常一眼不留,满得透不过气,也分不清输赢,那看似满满的一盘棋,却几乎是一盘死棋。
当然,生活本来就是难分输赢的。盈则亏,满招损,曾经的“满”和“盈”,并不意味我独处的成功,至少,身体遭到了“盈”和“满”的报应。为此,很多朋友向我提出警告:“你要彻底改变生活方式,走路、说话、做事,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完全歇下来,不要再写什么东西了。忠言逆耳,让我冷静反思。
改变——慢慢的——歇下来——不再写东西?!我试着想象那个改变以后的“我”,好像不再是我了。我有些惆怅。但我还是愿意改。有些东西是必改无疑的,我确实不能继续再用表面的“满”和“盈”来填充独处的生活。既然已踏上“五十知天命”的人生之梯,应该具有高瞻远瞩的视野,找到内心更高的自我。而那个“更高的自我”,应该是一种精神的定力,一种更光明的目标,这样的“定力”和“目标”和外部的功利毫无干系,完全是为内心营造一个环境,是给优质的生存确立一种根据,使以后的独处不乏安静和冥想。
可是,改变生活状态谈何容易,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特别是手术及化疗后的独处,难熬的是天黑以后的漫漫长夜。过去的我,忙得目不暇接,一到晚上,便像个日落而歇的老农,倒头就睡,再有烦恼、痛苦,似乎也挡不住疲惫与瞌睡,而且,总是一觉到天亮,再长的夜也不觉寂寞。何况,在长夜的梦里,我还在一个劲地奔忙、劳碌,就是想孤独一回、想寂寞一下也不能。可手术以后,不知是化疗的原因,还是整个体质的下降,睡眠出现问题,平均一两个小时醒一回,一到清早三四点,睡意全无,只能眼睁睁地等天亮。这样的醒着和等着,才使我体验了真正的独处,真正的寂寞。
独处的十几年,总算尝到了“真正”的滋味。什么事走到“真正”这一步,便到了物极必反的时候了,或改变或转机,也许就能达到超脱的境界。而只有超脱,才能做到依靠自身的力量,把自己从黑夜的寂寞中拉出来,像个斗士,在与疾病与寂寞的斗争中,无所畏惧地生活下去。
要做到“无所畏惧”,要做个“战胜者”,必须在战略上藐视疾病、藐视寂寞。所谓藐视,首先是一种认识。我总是默默告诫自己:最难熬的时刻,往往意味着快熬到头了,光明在即,胜利已蕴藏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当然,解决“再坚持”、“再努力”的战术问题,很艰巨,需要毅力,更需要用智慧给自己找到具有针对性的方式方法。对于我,最上策的“战术”,就是四个字:清、虚、静、定——这是我国古代哲学的精髓——“不虚则忤(逆也)于物矣”,相反,“静则精,精则独立矣,独则明,明则神矣,神则至贵矣。”如果说,我以前的独处,只是一种不断消耗自己的状态,那么,按照“清、虚、静、定”四字方针改变之后,我的独处,应该追求“深蓄厚养,内聚源泉”,争取天机,扩大智慧,使自己在面对生命的考验时,能做出最聪明、最适当的反应。
然而,过去的我,离“清虚静定”这四个字相去甚远。我的性格,我的经历,与其中的任何一个字都大相径庭,所以,我要改变自己,就得“而今迈步从头越”,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一个字一个字做,任重道远。但是,再长的路也有第一步啊。我想,我的第一步,应该是先学会“静”,让浮躁的心先静下来。我从书橱里翻出了《红楼梦》,翻出丰子恺先生的散文集,把这两本书放在床头,什么时候醒来,睡不着了,无论是子夜还是清晨,我便一字一句地重看“红楼”,或逐段、逐篇地阅读丰子恺先生那些心平气定、如水似云的短文。而“红楼”虽是热闹的画卷,可细细品来,人会沉静下来,虚和定便渐渐地有了。
一天的安排,从读书开始,接着是散步、做操。吃过早饭,上午的两小时,我搬出打印成册的长篇初稿,要求自己学蚂蚁搬家,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地先把文字润色一遍。我每天的工作,量力而行,改一页是一页,改一段是一段。这样细工慢活地修改长篇,倒是个挺“清虚静定”的过程。所以,出院后不久,我的养病便与工作结合起来了,而且是相辅相成的,这要感谢“清虚静定”的方针。
养病还能悟到一点哲理,这是意外所得,颇有歪打正着的意思。而尼采恰好说过这样的话:“有人把伤痛化为哲学。”但愿我能挤进“有人”之列,也不枉大病一场。
2002年4月5日
化伤痛为哲学真的别无选择?
又要做第二次化疗了。
一想到刚有些恢复的身体和心绪,又要遭受霜打似的伤害,我的心绪不免烦躁,精神也不由地萎顿,怎么给自己打气也振作不了。而对于化疗的恐惧和抵触,真是情不自禁、与日俱增。于是,为躲避化疗,我挖空心思地找理由推迟化疗,拖一天是一天、躲一天是一天,最好,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我明明知道,“躲得过和尚躲不了庙”,却像个不明理的孩子,自欺欺人,可怜也可笑。
也许,我真的不够坚强。在医生们看来,我已经比一般患者优越,用了最昂贵的进口药,一种名为“乐沙定”的药,只有拇指般大小的一瓶,价格是四千多啊。据药品说明,这种药对胃肠道黏膜、造血组织的毒害性相对要轻,食欲不振、骨髓抑制、头发脱落等副反应也相对的小。所以,我再害怕化疗、拒绝化疗,是没理由的。有朋友为开导我,要我先说说化疗究竟有多难受。我回答:“我说不出来。”我曾在电视里看到一位癌症病人接受采访,谈到化疗,她说到底了:“比死都难受啊!”可谁也没有死的体验,她的回答还是抽象的。我想,如能真切地、一字一句地描绘出“难受”,癌,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我的体会是,癌症的最大痛苦,不是癌本身,而是整个治疗过程——反复的化疗、放疗使身心所经受的折磨与伤害,真是无法言喻。
但所有的医学书,谈到癌症的治疗方法,手术是第一位的,接着就是化疗、放疗,外加中医辅助,别无选择。
好在,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气候宜人,但愿能缓和治疗带给我的压力。只是,第二次化疗的程序有点复杂,第一天用药比较多,主要是进口药,四小瓶药一万多,一次性输入。为保险起见,还是去华山医院完成第一天、近十个小时的点滴。通过朋友的关系,干部病房的观察室为我网开一面。以后四天的输液,就在我家附近的地段医院,包一张病床。
去华山医院点滴,那天是个周末,下雨。
绵绵的雨带着料峭的春寒,雾一样地笼罩,已停暖气的观察室也是冷飕飕的。我被束缚在病床上,不能随便活动,又接连不断地滴进一瓶又一瓶冰凉的药水,流遍全身,冷到心里,我不由地颤抖、不停地哆嗦,像打摆子,肠胃也抽搐起来,想吐、想拉。陪在一旁的姐姐和小鹰见状,都慌张了,以为是药物反应,赶紧叫护士,拿来血压机,我只觉得好像不行了,心不跳了,浑身的血都凝固了。但护士说,我的血压正常,可能是药水太凉的缘故。我自己明白,不是药水的作用,而是心理反应,我太清楚,滴进我体内的这些昂贵的药物毒性太大,我的心理好像首先中毒了。手术以后,我再三央求医生,能不能不化疗,既然手术做得很干净、很彻底。可所有的回答都是一句话:“清扫清扫,预防预防。”我不服气:既然没有指标能说明我体内有癌细胞转移,所谓“清扫”是盲目的,如果说仅仅为“预防”,谁都可以预防!一讲到化疗,我会无端地闹情绪,像个不懂事又不讲理的孩子。可我知道,我对化疗的情绪,实在是发自内心的,虽然,我对医学一无所知,可我的情绪是有根有据,是体会自己的结果。由此,我也更加相怜同病的患者,癌的可怕,实在是治疗过程的可怕,充满毒性的化疗所进行的“清扫”、“预防”,需要病人用全部的身心付代价,很多癌症病人经受不了这样的代价,而无法征服病魔、挽回生命啊。
那么,除了化疗,再没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