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不想知道一九〇〇和他的事情。只是想回去罢了,仅此而已。
从三等舱的舰桥上,靠在栏杆上,一九〇〇目送他下船,见他穿着纯白的外套,带着所有的行李,很漂亮,真牛皮的。我只记得他说:〃去他妈的爵士乐吧。〃
利物浦,纽约,利物浦,里约热内卢,波士顿,里斯本,圣地亚哥,里约热内卢,安提尔,纽约,利物浦,波士顿,利物浦,安布哥,纽约,热那亚,佛罗里达,里约热内卢,利物浦,里约热内卢,利物浦,纽约,库克,波士顿,利物浦,里约热内卢,纽约,利物浦,圣地亚哥,纽约,利物浦。海洋,完全在他当中。突然,那一刻,画掉落了下来。
画掉落下来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挂在上面好好的很多年,什么事也没有,我是说什么事也没有,〃砰〃,掉下来了。钉子在那里钉得好好的,没有人动过,但某一刻,〃砰〃,它们像石头一样掉下来了。在绝对的寂静中,四周寂寥,连只苍蝇也没有,而它们,〃砰〃,落下了。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刻?没有人知道,〃砰〃。是什么让一颗钉子觉得它不能再那样下去了呢?它也有灵魂,可怜的家伙。作出决定了?它已经和画儿商量了很久,它们对于要做什么还不太确定,多年来,它们整晚都在讨论。然后决定了某个日期,某时,某分,某秒,就是它了,〃砰〃。从一开始它们两个就知道,都是合计好了的。看吧,我决定七年后停下来,对我很合适,说定了。七年后的五月十三日,大约六点,就六点差一刻吧,说定了。别了,永别了。七年之后,五月十三日,六点差一刻,〃砰〃。谁都不理解。那样的事情最好别想,不然你会疯的。在一幅画要掉下来的时候。某一天当你醒来,你已经不再喜欢它了。当你打开报纸,战争爆发了;当你看见一辆火车,你想,我该离开这里了。当你看镜子的时候,你会意识到,你老了。当在大洋之中的时候,一九〇〇从键盘上移开目光,对我说:〃三天后,在纽约港,我要下船。〃
我愣住了。
〃砰!〃
对一幅画你可什么也问不了。而对一九〇〇,你还可以问。我让他安静了一阵之后,就开始发问了。我想知道为什么,至少应该有个理由。一个在船上待了三十二年的人,突然有一天要下去,还好像没事似的,连为什么都没有告诉他最好的朋友,什么也没有告诉。
第五卷第68节:大海
我得下去看一样东西。
他对我说。
什么东西?
他不想说也情有可缘,因为他最后憋出来的是
大海。
大海?
大海。
想想吧,什么都你能想得到,却万万想不到这个。真不敢相信,真是用屁股想出来的狗屁理由。难以置信。简直是世纪玩笑。
你看大海已经三十二年了,一九〇〇。
是从船上看了三十二年,我想从陆地上看看她。不一样吧。
老天!我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
好吧,等到了港口,你探出身子,好好地看看大海好了。一样的东西。
并不一样。
谁告诉你的?
告诉他的人叫巴斯特,林·巴斯特。一个农民。一个像骡子一样活了四十年的人,他们那种人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田地,再不就是在赶集的时候去过一两次大城市,在几英里之外。不过后来是干旱毁了他的一切:老婆和一个不知底细的牧师跑了,两个孩子都发高烧死了。总之,一个背运的倒霉蛋。就这样,有一天他收拾了东西,徒步横穿了英国,就为了去伦敦。但由于根本不认识路,没有到伦敦,却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从那里沿路一直走,拐过两个弯,绕到一座小山的后面,最后,猛然间,你就会看见大海。他以前从没有看过海。那感觉像触电。一九〇〇把他奉若神明;愿意相信他说的一切。他说:〃那就像一种强烈的召唤,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戴绿帽子的家伙,生命是一种广博的东西,明白吗?广博。'〃那家伙,林·巴斯特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去想的机会。这番话仿佛是在他头脑里的一场革命。
可能对一九〇〇来说,他……也从来没有真的想过生命的博大。也许他怀疑过,但没有人那样呼唤过他。所以,他让巴斯特向他重复了上千遍那个关于海的故事之后,他决定也该试试了。向我解释的时候,他那神情就像有人在给你解释内燃机是如何运转的,非常科学。
我也可以在这上面过很多年,但大海什么也不会对我说。现在我下去,在陆地上生活,变成她的一部分,变成一个正常人,然后有一天我出发,到任何一个海岸,抬起头,凝望着海:那时候,我就可以听见海的呼喊了。
科学。我觉得本世纪的科学垃圾才对。我可以对他说,但没有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实际上,我很在乎他,一九〇〇,我希望他有一天能下船去,为陆地上的人们演奏,和一个善良的女人结婚生子,拥有生活里的一切。也许并不广博,但却美丽,只要你有运气,用心。总之,海上的生活我觉得很凄凉,但如果能把一九〇〇从船上带下去,我没意见。最后我反而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我说他的逻辑一点没错。而且我很高兴,真的。我还要送我的驼绒大衣给他,这样,当他从舷梯上下来的时候,就可以风风光光的了。他也有些感动:
到了陆地上,你会来看我的,对吗?
天啊,我的喉咙里仿佛卡了一块石头,他这样,我会死的。我讨厌诀别,我尽量想笑得好看一些,真痛苦。我说,我一定会去找他,然后我们可以在田野里遛狗,他太太会为我们做好火鸡,不知道还有他妈的别的什么东西。他笑了,我也笑了,但我们俩的内心都知道,事实是不一样的:事实是,一切就要结束了,没救了,该发生的正在发生:丹尼·布德曼·TD一九〇〇将在二月的一天,在纽约港走下〃弗吉尼亚人号〃邮轮。在三十二年的海上生活后,他将下船登陆,为了看海。
(类似一种古老舞曲的音乐响起。演员消失在黑暗里。一九〇〇出现在邮轮舷梯的顶上。驼绒大衣,戴着帽子,大行李箱。迎风而立,目视前方。注视着纽约。走下第一级台阶,第二级,第三级。音乐骤停,一九〇〇定格。演员脱帽,面向观众)
在第三级台阶他停住了。很突然。
怎么了?踩到屎了?
耐尔·欧克诺说。这个爱尔兰人连个屁都不懂,但他总是心情不错。
一定是忘了什么东西。
我说。
什么东西?
也许他忘了,自己是在向下走。
少扯蛋。
他停在那里,一只脚在第二级台阶上,另一只在第三级台阶上。他就这样久久地停在那里。目视前方,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但最后,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脱下帽子,把手伸出舷梯,任帽子飘落。仿佛一只很累的小鸟,一只长着翅膀的蓝色煎蛋。在空气中打了几个旋,而后落入了海中。漂浮着。俨然是一只鸟,不是煎蛋。当我们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舷梯上的时候,我们看见一九〇〇,穿着他的驼绒大衣,不,是我的驼绒大衣,正重新登上那两级台阶,背对着世界,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两步的工夫,就消失在了船上。
耐尔·欧克诺说:
看到没有,新的钢琴师来了。
听说他是最伟大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高兴得发狂。
在第三级台阶上看见了什么,他不肯告诉我。从那天以后的两次航行中,他都有点奇怪,话比平时少,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们没有问。他也装出没事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十分正常,但去问他又似乎不合适。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后来有一天,他来到我的船舱,慢慢地,却没有停顿,很有条理地对我说:〃谢谢你的大衣,合身极了。真遗憾,本来可以风光风光的。但现在好多了,都过去了,别以为我不幸福,我不会再那样了。〃
而我,则连他是否有过不幸福的感觉都不太确信。他不是那种需要你询问他是否幸福的人。他是一九〇〇,就够了。你不会去想,他和幸福或痛苦有什么关系。他似乎超越了所有的一切,不可触及。有他和他的音乐在,其他就不重要了。
〃别以为我不幸福,我不会再那样了。〃这句话让我难过。他的表情表明,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开玩笑。他是个深知何去何从的人。他会到达那里的。就像坐在钢琴边上全身心地演奏一样,对他的双手而言,毫无疑问,那些琴键早就在等待着那些音符,那些音符生于斯,也逝于斯。那些音符似乎是随性而出的,但在某处,在他的脑海中,却是永远铭刻在那里的。
现在我终于领悟到,那天一九〇〇的决定,是要坐在他生命的黑白键盘之前,弹奏上一曲美丽而复杂、荒诞而天才式的音乐,世界上最棒的音乐。他要在那音乐中跳完他余生的舞蹈。他再也不会不幸福了。
第五卷第69节:歌剧
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一号,我从〃弗吉尼亚人号〃上离开了。我是六年前登船的。我觉得好像过了一生。不是从那里下来一天或是一个星期:我永久性地下来了。带着登陆的证件,拖欠的工资,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正常。我和海洋,没有关系了。
那样的生活我并不是不喜欢。这是一种奇怪的方式,但还有效。只是,我无法想像永远这样下去。如果你是海员,就不一样了,大海是你的领地,你可以终老在海上,这样很好。但一个吹小号的……一个吹小号的,对大海来说,你是个陌生人,永远都是。早晚你得回家,还是早点回家好,我这样对自己说。
〃还是早点回家好,〃我对一九〇〇说。他很理解。看得出,他根本不愿意目送我下那舷梯,总是这样,但要他说出来,他永远都不会说的。最好这样。最后一晚,和平常一样,我们在那里为头等舱里的低能儿们演奏。轮到我的独奏了,吹了几个音符之后,我便感觉到了附和着我的琴音,低沉而甜美,和我一起演奏着。我们一起继续下去,我尽了我的全力要吹好我的小号,上帝啊,我不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但我吹得真好,他在任何地方都跟随着我,他知道怎么做。我们随心所欲地让我的小号和他的钢琴继续了好一会儿,那是最后一次,其中包含了很多言语想表达但又没有办法表达的东西。周围的人们继续跳舞,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也没有办法意识到,他们能意识到什么呢,继续跳舞,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有人也许会对另一个说:〃看那个吹小号的家伙,多奇怪啊,他一定是醉了,或者疯了,看那个吹小号的,一边吹,一边在流泪。〃
从那里下来后发生的事情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如果不是那该死的战争从中间插了一杠子,也许我可以做一番大事。战争让一切都变得复杂了,真让人弄不懂。应该要有一个聪明大脑,才能搞清楚。得有一些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