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洋兴贩,获利巨万。这可是个“新生事物”,为一般大财主滥乡绅所望尘莫及的。柳如是亲访半野堂,做了调查研究,决定下嫁给这个老头儿。除了满足于这些条件之外,还看到三年以前,钱牧斋在一次你死我活的政治搏斗中,走了司礼监曹化淳的门路,击败了政敌,使温体仁罢相,压服了浙党。政治前途充满了希望。这个小女人是很有野心和才干的政治活动家,她下了决心,嫁给了钱牧斋。
《黄裳卷》 第二部分关于柳如是(4)
钱柳结合以后,确实过了一段“好日子”。钱牧斋为如是起造了绛云楼、我闻室,和她一起到浙江去旅行,回常熟时被看不顺眼的人们追着赶打,满船都是砖头、瓦块。可见他们的结合,是很不为“公论”所许的,一致认为“谦益愈放废”了。钱牧斋还为她写了无数艳诗,其中就有十分下流的长诗。这些诗被魏雪窦等所编选的《吴越诗选》选入,但另列一卷曰“艳体诗”。朱鹤龄说,“见一越友选时贤诗,嗤薄艳体,另为一编”,即指此事。这就说明了钱柳结合在当时引起的“清议”。
如是下嫁后写了不少诗篇,如《奉和小岁日京口舟中之作》: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烛光。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支新喜压悲伤。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许并长。
就颇费思量,不知道她到底表现的是什么情感,横直不是十分满足的。那首著名的《春日我闻室作》也同样流露了浓郁的惆怅之情: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阑。(数诗皆据《吴越诗选》卷二十二“名媛诗”,朱朗诣评:“如是骨理皆妍,故是艳宗。”)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嫁给这样一个年已六旬的老头儿,是很难期待有什么“闺房之娱”的。《柳南随笔》所记的钱柳闺房对话:“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就是出色的特写。这一组“警句”由如是写进了《奉答牧斋》一诗,化为“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外面的流言,多起来了。明清易代之际,野史笔记特别喜欢记载有关如是的佚闻逸事,她一时竟成了新闻人物。大抵和牧斋关系密切的人还肯说些好话,此外大量的则是丑闻。我想,这也不一定全是造谣。
黄淳耀这位老夫子,在钱牧斋家里作西宾,如是要和他诗筒倡和,吓得他要卷铺盖逃走。曾经刻过《绝妙好词》的柯南陔(煜)在《舟中读牧斋先生初学集得一百四十字敬题卷后兼寄孺饴行人》这样的诗里也有“松圆遨翰墨,河东媚房栊”的句子。看那全诗,对钱牧斋是倾倒备至的,但写到钱牧斋闭户著书,就要说左有清客程松圆,右有爱妾柳如是,可见当时士大夫中间的一般印象了。这些还要算是比较“蕴藉”的,赤裸裸的丑闻更是不少。野史中记柳如是养着不少“面首”,随时更换,一旦厌倦了就赶走甚至杀却。又有一次她的一个相好被捕下狱,钱牧斋十分不安,立即出面保了出来,说不然就会使柳夫人不欢。我想这些故事即使有些夸张,但却假造不来的。它们倒是揭露了钱柳之间的真实关系。
不久,就是甲申国变。南明弘光小朝廷在金陵筹建,钱牧斋马上带了柳如是赶去,捞到一顶礼部尚书的纱帽。这是他极力讨好马、阮的结果。钱牧斋以“东林领袖”的身分,替冯铨和阮大铖讼冤,又要翻“三案”的旧案,说得嘴响,却不顾清流的齿冷。柳如是此时也有很“精彩”的表演。钱牧斋请阮大铖吃酒,要如是陪坐,阮胡子高兴极了,送给她一顶价值千金的珠冠,钱要柳如是道谢,还要她“移席”近阮。这些,柳如是都照办了。她陪钱牧斋来到金陵时,穿了“戎装”,头上插着野鸡毛,作“昭君出塞”装束,也着实出了一阵风头。顾云美(苓)《秘图斋存稿》诗(撰于崇祯癸未至弘光三月)稿本有《道中寄钱牧斋先生》一题:
赌棋墅外云方紫,煨芋炉边火正红。身是长城能障北,时遭飞语久居东。千秋著述欧阳子,一字权衡富郑公。莫说当年南渡事,夫人亲自鼓军中。
顾云美是《河东君传》的作者。他这首诗把牧斋视为威望崇高的障北长城,可能是代表了弘光中某些士大夫的意见的,尤可珍重的是他记下了柳如是的一次重要活动。当阮圆海锦衣素蟒临师江上之际,柳如是也穿了昭君装到江防部队里去活动过,大概是搞什么犒师之类的把戏的吧。但此事顾云美后来不曾写入“传”中,可能是出于避忌之故。
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呢?如果仅只把它看做是这个“结束俏俐,性机警,饶胆略”的小女人的喜欢出风头,荡检逾闲的胡闹,那可就不免目光过于短浅了。她不惜出卖色相,讨好阮大铖,目的是为牧斋挣得礼部尚书的官位;她走到部队里去,是想拉拢抓着枪杆子的军阀。这一切,都是她想在南明弘光小朝廷中,搞政治活动的手法。我想,弘光一局,牧斋的一切动作,幕后都有她在指挥。这决不是什么忽发的“奇想”,是有事实根据的。
宛平查为仁心谷《莲坡诗话》卷上:“钱虞山之于柳如是,龚合肥之于顾横波,同类燕人之惑易,惜无兰汤以洗之。宣城梅耦长(庚)有题顾梅生画兰云:‘半幅双钩楚泽春,南朝旧部总伤神。蘼芜诗句横波墨,都是尚书传里人。’(原注,上有钱宗伯姬人柳如是题句,蘼芜柳小字也。)托讽遥深,亦属实录。耦长刻有《漫与集》。”
《鱼计轩诗话》记黄小松赠邱学勄“两尚书墨”,一丸阳书“秋水阁”,阴书“门人吴闻诗上牧翁老师珍赏”;一丸阳书“门人范琦上芝翁龚老夫子珍藏”,阴书“北山堂”,合装一匣。因赋三诗,其一云:“北山秋水名相亚,古墨生香一样新。记取芝香拈素手,尚书传里两夫人。”
多少年来,人们对柳、顾总是“相提并论”,但其实这是不合适的。在甲申、乙酉之际,多少士大夫都要经受一次严峻的政治考验,而钱、龚又都有故事流传。据说有人曾责问龚鼎孳当日为什么不殉难,龚答道:“我本欲死,奈小妾不肯何!”这就是郁达夫诗“莫怪临危艰授命,只因无奈顾横波”的出典了。龚芝麓把责任一骨脑儿推在顾横波身上,是典型的无耻之论。这在钱、柳就大不同。据野史记,乙酉五月之变,柳劝钱跳水殉明,钱试了一试,水冷得很,不敢下去。如是却“奋身欲沉池水中”。当然,这也是野史传说,难保没有出入。但我总想这也是假造不来的。钱牧斋的走下水池,试了试又走了上来,是典型人物的典型动作,不是任何“天才”所能想象得出的。
柳如是与顾横波,她们对政治的兴趣、看法,恐怕是大相径庭的吧。这两人虽同是“名妓”,又同是“相国夫人”,但完全不宜相提并论是无疑的。
《黄裳卷》 第二部分关于柳如是(5)
乙酉,清兵南下,钱谦益竟颜迎降了。柳如是在这当口有过什么表示呢?野史、正史都无记载,不敢悬拟。但野史中还记下了另一小故事。
一次,钱、柳出游,看到一处泉水清澈,钱牧斋想脱鞋袜洗脚,柳如是站在一旁冷笑道:“你当这是秦淮河么!”
这个故事无疑也是真实的。柳如是实在严冷得很。只一句话,就完全吐露了她对钱牧斋的鄙视,厌恶。秦淮河是旧院长桥所在之地,封建地主阶级残酷蹂躏穷苦少女,过着荒淫无耻生活的地方,也是柳如是出身的地方。
钱牧斋投降清朝以后,打着为先朝修史的招牌,到了北京。蒙“恩”赏给“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的官衔。不知怎的,过了半年就“以疾归”了,大约总是混得不太得意。第二年,又因淄川谢升案而锒铛北上。家人都不敢出头,只有柳夫人单身带了一个包袱,随行护送。在押解兵卒的刀头剑铓之间,照顾牧斋。牧斋的好友、德州程先贞家有“杜亭”,历城王秋史(苹)杜亭诗“红袖裁诗临妙墨”,句下注,“虞山河东君题诗亭中”。可能是此次如是陪牧斋北上经过时所题。这一次,据传说是行贿三十万金才得无事放归。牧斋对如是感激涕零,作诗说,“从行赴难有贤妻”。当时有人看了还觉得不舒服,因为柳如是到底还是“妾”,不能就这样说的。
这以后,牧斋的经济情况似乎与先前大不相同了。在《尺牍》中常常叫穷,珍重收藏的宋本《汉书》也卖给了宁波的谢三宾。很可能是由于几次官司打点花费了不少。顺治五年,又因黄毓祺案逮系江宁,吃了一次官司。
在这种局面下,钱牧斋并不曾闭门韬晦,还是与南明桂王的大学士瞿式耜有联系,和抗清的郑成功、张名振、张煌言有联系。与山阴祁氏兄弟破家结客密图抗清终被杀头的魏耕(即《吴越诗选》的编者之一)也有联系。在《雪翁诗集》卷五中有《欲谒虞山钱大宗伯,途中书怀先寄柬呈览》诗,中有句云:“前岁纵横计不成,仰天大笑还振缨。授书恰思下邳去,采药乃向玉山行。”诗意也十分显露。魏耕是说他抗清起义未成,要找钱牧斋去筹划兴复方略。从这一类诗中可以看出,当时牧斋似乎还不是怎样的不齿于明遗民,还要和他一起计议抗清的大计。贤如黄宗羲,在《八哀诗》中也对牧斋特致好感。这一切都说明当时斗争的尖锐、复杂。
柳如是这期间的活动,今天知道的细节不多了。那原因是可以理解的。这一类故事,正是干犯新朝大忌的政治问题,野史笔记也无人敢记,即偶有记者,在后来的文字狱浪潮中也大半毁失了。不过也还可以找到一鳞片爪。
上面提到牧斋曾逮系江宁,是由于黄毓祺狱的牵累。黄于顺治三年在舟山起义抗清,据《江阴祝氏孤忠录》,如是就曾亲自到舟山去慰劳过义师。钱牧斋《后秋兴》诗之一有句:
闺阁心悬海宇旗,每于方罫系欢悲。
乍闻南国车攻日,正是西窗对局时。
据考证此诗就是咏黄毓祺事。闺阁是指柳夫人无疑。可见他们在红豆山庄里过着饮酒下棋的悠闲岁月时,还无时无刻不关心着政局变化与战局发展。柳如是一直没有脱身于政治漩涡之外,是明明白白的。
钱牧斋《后秋兴》诗,题注:“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其第三诗: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珥装罗汉,减损盐饷佽飞。娘子绣旗营垒倒,将军铁鼓音违。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
钱牧斋在诗中有自注,“装罗汉”句下注:“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这是说神武伯姚志卓兵败,想再度起事,装五百罗汉是当时的隐语,柳如是卖尽金珠,帮助姚恢复了“一军”。“营垒倒”句下注:“张定西谓阮姑娘,吾当派汝抱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这是明说如是曾入海犒师。“鼓音违”句下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