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3-黄裳卷    :皓首学术随笔》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6053-黄裳卷    :皓首学术随笔- 第17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更有《和〈述酒〉》诗、《和〈挽歌辞〉》诗,遗民悲愤,洋溢行间。《和〈述酒〉》云:“空山堆落叶,夜壑声不闻。攀条临绝,人过荆莽分。行到悬崖下,伫立看飞云。生前一杯酒,未必到荒坟。中夜常堕泪,伏枕听司晨。愤惋从中出,意气不得驯。天宇仅寥阔,谁能容吾身。余生有几日,著书敢不勤。手勒大明(胸抱万古)字,悲凄思故君(凉失所群)。易水声变徵,断琴奏南薰。竹简书日月,石鼓发奇文。王通抱空策,默塞老河汾。灌圃南山下,愿言解世纷。得与豺虎远(所之不合宜),自来(与)鱼鸟亲。若说陶弘景,拟我非其伦。”此诗上有评语,句中有改字,俱出另一人手。其所改字(在括弧中)皆意在避忌也。常见清初人集之当时刻本或后来翻本,句句恭谨,毫无触碍,然其人实为遗民,其事颇不可解。见此遂恍然悟。苟此书而刻,原稿不存,则张陶庵亦不过一通常失意之文士耳。更何由见其时代精神?此稿本之可贵也。    
    《和〈挽歌辞〉》句云:“张子自觅死,不受人鬼促。义不帝强秦,微功何足录。”“身虽(既)死泉下,心犹念本(千岁如一)朝。目睹两京失(岁月除),中兴事(心竟)若何。匈奴尚未灭(平生不得志),魂亦不归家。”所改字更大失本意,虽意在避祸,然甚非君子爱人以德之道也。    
    其下更有长古《孝陵磨剑歌》(题下小注,“丁亥七月十六日项里记梦”),撰于顺治四年。词更慷慨。此诗托言纪梦,实为遗民心事之真实写照。即当日陶庵确有此梦,其造梦之因亦彰彰明甚。孝陵为朱明帝王陵寝之在江南者,贰臣如陈之遴且曾献计清廷,掘之以泄王气;而遗民故老则以瞻拜孝陵为不忘故君。清初人集,往往见有此作。于此,故国故君乃于遗民心目中混而为一。    
    宗子诗中喜道其著明史事,屡屡言之不倦,有《借董伯音〈名山藏〉,送还致谢》诗,何乔远书非为甚僻,称为奇书,可见当日得书之艰。董氏避乱,惟携此一书与俱,“身外无长物,一书实空囊。囊重仆且痡,暴客睨其旁。探囊皆失笑,酸子溷我行。”离乱之际尚以破书为性命,为暴客所笑。其事可笑,实更可悲。又有《读查伊璜三说》诗。继佐撰《罪惟录》,宗子实曾见之,颇致钦敬。其言曰:“古来作史有几个?字字皆拾龙门唾。自出手眼惟君能,廿一史中参一座。”亦推挹甚至矣,结句云:“折简殷勤招及余,他年留作褚先生。”似继佐曾邀宗子共订其书者,惜不能详也。其《毅儒弟作石匮书歌答之》诗则于嗟老伤贫之外更殿以壮语:“白水真人在海隅,中兴有日定还车。班彪只许完《前汉》,范晔还成《后汉书》。”白水真人谓刘秀,其指残明诸帝,彰彰明甚。其《石匮书》之作意,则具见《读郑所南〈心史〉》诗中,诗后半曰:“此书无他奇,止是骂鬻。藏匿不使知,此骂有谁暴。直至今日开,骂毒亦不毒。余与三外老(所南别号——原注),抱痛同在腹。余今著明书,手到不为缩。书法凛冰霜,如初旭。论余及所南,疏密真不遫。余遇胜祥兴(帝昺年号——原注),昆阳自当伏。愿为《前汉书》,《后汉》尚有续。”结句亦以班、范二书为言,盖言明祚必不当斩,更有中兴之日也。    
    集中诸诗所记晚年家破后种种情事极详。向只能于《梦忆》、《梦寻》序中知其梗概者,今乃能进而得有更多了解。有《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诗:“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奄忽数年间,居然成老叟。自经丧乱余,家亡徒赤手。恨我儿女多,中年又丧偶。七女嫁其三,六儿两有妇。四孙又一笄,计口十八九。三餐尚二粥,日食米一斗。昔有负郭田,今不存半亩。败屋两三楹,阶前一株柳。二妾老如猿,仅可操井臼。呼米又呼柴,日作狮子吼。日出不得脯,未明先起走。如是十一年,言之只自丑。稍欲出门交,辄恐丧所守。宁使断其炊,取予不敢苟。……儿辈慕功名,撇我如敝帚。……阿堵与蔫剡,均非尔所有。不若且归来,父子得聚首。挈瓶往灌畦,捕鱼编竹笱。四儿肯努力,储粟自盈缶。酌酒满匏尊,进为老人寿。温饱得一年,一生亦不负。胜以五鼎烹,哭我荒山阜。”此诗至佳。向之为田舍翁者,今并半亩亦无之。十一年来,惨淡偷活。老人慎操守,不欲出而营求;诸儿乃不堪清贫,思入麟凤之薮,宗子乃谆谆劝谕,使之归来,言婉而情深,一片家常话,却说得如此恳挚,所以难也。惟不知诸儿果曾徇老人意否?此诗之次即有《仲儿分爨》诗。所写贫状更甚于前。    
    至甲辰(康熙三年),遂有《甲辰初度,是日饿》诗。困窘之余,乃不得不躬亲农事,集中有《舂米》、《担粪》二诗,描绘甚详。非若世之所谓田园诗人以“躬耕”为口实者,乃真有所历而知其中甘苦也。更能作忏悔语,回首少年纨袴生活,但有愧怍。其《舂米》诗云:“……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婢仆数十人,殷勤伺我侧。举安进饔飧,庖人望颜色。喜则各欣然,怒则长戚戚。今皆辞我去,在百不存一。诸儿走四方,膝下皆哇泣。市米得数升,儿饥催煮急。老人负臿来,米敢迟刻。连下数十舂,气喘不能吸。自恨少年时,杵臼全不识。因念犬马齿,今年六十七。在世为废人,赁舂非吾职,膂力讵能加,举杵惟于邑。回顾小儿曹,劳苦政当习。”此诗而出之三百年前张宗子手,不能不叹为难得。然无一番天翻地覆之历练,亦必不能作此等语。此有关宗子思想转变之重要资料。《梦忆》、《梦寻》时,虽有家国之感,尚多流连景光。至此,乃能更进一解。可与《自为墓志铭》并观。    
    宗子于奇贫至窘之余,尚不减其诙谐之态。有一诗曰《种鱼》,因贫而读致富书。得种鱼之法,买鲵千尾,畜之水滁,典衣买舟,募一老人打草,并致牲醪赛神,已罄所储,未得寸息,终乃澈悟曰:“我昔无陂泽,鱼税不到余。高斋只听雁,一卧自于徐。谁信陶朱术,烦我多起居。夜半陡然省,开围纵所如。”    
    又一诗题曰:《见日铸佳茶,不能买,嗅之而已》。《梦忆》卷三有《兰雪茶》一条,即道此名茶。日铸者,越王铸剑地,其茶以欧阳永叔品题而有名。宗子精心焙制,锡以嘉名,未几,一哄如市。至是,竟无钱买,只能嗅之。诗作于顺治七年,其后半云:“今经丧乱余,断饮已四祀。庚寅三月间,不图复见此。瀹水辨枪旂,色香一何似。盈斤索千钱,囊涩止空纸。转展更筹蹰,攘臂走阶址。意殊不能割,嗅之而已矣。嗟余家已亡,虽生亦如死。前身爱清华,事事求其美。今乃对佳茶,见猎又心喜。象箸而玉杯,长此安穷已。学取蔡君谟,此心不得侈。”    
    以上所揭数事,皆此集中特色。亦关心近古文学史者所不可不知也。    
    甲辰大暑重校记    
    


《黄裳卷》 第三部分关于余澹心(1)

    关于余澹心    
    我的知道余澹心(怀),是在很早以前读了《板桥杂记》的时候,恐怕比接触《桃花扇》还要早一些。开始对他发生更多的兴趣,则是三十多年前无意中从无锡孙氏“小绿天”买到他三种著作以后的事。三种著作中的两种是和南京有关的,还有附在后面的澹心儿子宾硕的《金陵览古》,更是纪录南京旧迹的专著。高兴之余也不禁觉得可惜,如果早些见到此书,那么在游览南京和写《金陵杂记》时,就将有更多的知识,也更有趣味了。我在这本书的扉叶上写下的跋文中说:    
    去岁(一九四九)余游金陵,宴胡小石先生于秦淮。酒酣,谈白下旧事甚悉,《板桥杂记》中故实,历历可数。《东山谈苑》稿本藏其家,为清抄底本而澹心手校者。于避清帝讳处浓朱满之,遗民心事可见也。又尝见有山水一幅,中杂坐名士闺流,一少年坐太湖石上,风神绝世,裘葛都丽。襟袖之侧小字书余怀二字,知是渠小影也。事关作者,因更为补记于此。    
    这是极可珍重的知识。小石先生久住南京,他是诗人,书法家,又对历史文物有浓厚的兴趣,他的腹笥实在渊博得很,他所知道有关南京的故实真是太丰富了,可惜没有写下来,也没有人想到加以纪录。“抢救材料”的说法是十年动乱之后才开始风行起来的,在当时,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以后,我就开始留心有关余怀的故事,搜求他的作品,辑录他的诗文。收获不多,但终于也有了一本小册子。可惜后来“迷失”了。想重新写起很不容易。现在姑且搜寻记忆,描下一点简单的轮廓来,当然是极不完备的。因为目前也还没有翻检群书那样的余裕与可能。    
    皓首学术随笔卷关于余澹心我所知道最早注意余澹心著作的是蒋生沐,他在《东湖丛记》卷五有《余澹心著作》一文,他说:    
    余澹心(怀)《江山集》,今所见昔凡四种。一、《平生萧瑟诗》,有虞山某某(按当是钱谦益)序,吴郡叶(襄)序,及余自序:一、《三吴游览志》,则吴骏公(伟业)序之;一、《枫江酒船诗》,则姜如须(垓)序之;一、《梅花诗》,亦自序。    
    《江山集》是总名,不分卷,收小集若干种。这里的四种是蒋生沐见过刻本的;此外还有就是“马二槎上舍藏有澹心手抄《玉琴斋词》”,就是澹心手写、吴梅村手跋、曹楝亭收藏的所谓“三绝”本,后来归八千卷楼,曾由盋山精舍影印。蒋生沐又说:“澹心著有《味外轩稿》、《板桥杂记》、《茶史》;曹倦圃侍郎(溶)《静惕堂文集》中有《题澹心杂录序》一首,则其所著当不止此。”连同《秋雪词》,全是蒋生沐没有见过的。这中间《味外轩集》(不作“稿”)也是一个总名,其下也有许多名目。    
    《秋雪词》收入聂先、曾王孙的《百名家词钞》中,有康熙金阊绿荫堂刻本,大题下属“下邳余怀曼翁”,收词四十三阙。中有《玉琴斋词》未收之作,也有不少异字。后附吴伟业、龚鼎孳评语,吴评其实就是《玉琴斋词》的前序。    
    《板桥杂记》异本最多,但我始终没有见过清初刻本;《茶史》及《补》我曾有康熙刻本,后来失落了。    
    此外,余澹心的著作还应该有:    
    《妇人鞋袜考》(法式善《陶庐杂录》著录,在王晫《檀几丛书》中)。    
    《砚林》(在《昭代丛书》中)。    
    《集翠裘》(戏曲,周亮工《复余澹心书》说“读广霞君《集翠裘》,觉马致远乔梦符一灯犹未灭也”)。    
    《余子说诗》(康熙刻钱岳《锦树堂诗鉴》前有余澹心序,有“余方弱冠,著余子说诗……”语)。    
    《鸳鸯湖传奇》,陈其年为撰序,在《湖海楼集》中。    
    《东山谈苑》,稿本,有盋山精舍影印本。    
    《汗青余语》(刘继庄《广阳杂记》卷四,“邻初言,余澹心所著有《汗青余语》,部帙甚广,皆记明末党局事。此书当极力求之”)。    
    钱谦益顺治十三年作金陵绝句三十首,有两首是赠余怀的,诗后小注有“澹心方有采诗之役”语,知道余怀选过诗,不过不知名目,也不知曾否付刻。    
    去年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