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顺治十三年作金陵绝句三十首,有两首是赠余怀的,诗后小注有“澹心方有采诗之役”语,知道余怀选过诗,不过不知名目,也不知曾否付刻。
去年在北京图书馆,得见余怀著作的原刻数种,非常高兴。这真是人间未见之书,澹心诗集的清初旧刻,不但未见藏家著录,连禁书目都不载的。书刻得也极精,可以毫不迟疑地断定,是汲古阁的开板,虽然没有留下刻书牌记也不妨事。可以作为旁证的是,我所藏的澹心《七歌》,也是《江山集》之一,小字写刻,卷尾就有“琴川毛氏汲古阁镂”牌记一行。可见《江山集》诸种,都是托毛子晋代为付雕的。人们习知汲古阁刻的大部头书,如《十七史》、《津逮秘书》、《六十家词》、《六十种曲》等等,却很少知道毛子晋还常代朋友刻行著作,份量虽都不大,数量却很不少。这当然不是为了营利而刻,有些种甚至还要承担不小的干系。这往往都是明遗民的作品,在新朝当局看来都是大逆不道的东西。这种代刻的书,有一些写样与汲古阁的通常风格不同,别有一种韵味,如姜埰的《敬亭集》、杨补的《怀古堂诗选》等即是,凡有所见,都是可贵的异书。这些书不但毛斧季,就是陶湘的《汲古阁刊书目》中也不著录。我想毛氏刻这类书的时间也并不长,只在甲申前后数年之间,文字之禁还未盛行之际。毛子晋一死,他的儿子就不再有这种魄力,也没有此种雅兴了。
《黄裳卷》 第三部分关于余澹心(2)
北京图书馆所藏的几种是:
《五湖游稿》三卷(疑不全,佚后二卷)。八行、十八字。板心上有“江山集”三字,中跨边题“鸳湖卷之一”字样,下叶数,最下是“五湖游稿”四字。现存“鸳湖”、“石湖”、“泖湖”三卷。卷端的题属是“江表余怀澹心氏著”,“鸳湖”一卷的自序题“寒铁余怀澹心氏识”,这“寒铁道人”的别属,此外只见于钱谦益《金陵留别诗》的诗注中。目次最后下角有“老树庵藏书”五字,每卷前有门人吴炳台等和“男玄霸鸿客编次”两行。从这里可以知道余鸿客原名玄霸,后改宾硕。
《甲申集》八种。汲古阁刻。八行、十九字,板心下有“海幢偶编”四字。八种分别是:
《茂苑诗》,有自序。
《武塘诗》,有自序。集中武塘十友。人各一诗。
“十友”是钱尔玉、钱尔斐、钱彦林、沈文火、曹子顾、钱仲芳、曹子闲、倪曼青、钱漱广、钱不识。
《西陵诗》,有与潘嘉客《湖堤夜步》诗,嘉客是著名墨人。
《山阴诗》,自序中说:“余以五月一日闻国变,五月五日渡浙江,山阴道上,又以夜卧竹而过之。”有《经徐文长故里》一题,小注,“文长宅今为土谷祠”。
《明月庵稿》,有自序,有《遥望燕都洒泪而作》诗。
《拟古诗》,有自序。
《拟〈古诗十九首〉》。
《律》,有自序,有《呈黄石斋先生》二首。
《甲申集》是一六四四年所作。余怀五月初一听到北京传来的消息,立即动身逃难,渡钱塘江到了越中,大约不久就又回到南京或苏州来了。那时弘光小朝廷已经袍笏登场,他又有许多老朋友参加了政府,秦淮河上又恢复也许还更超过了旧日的繁荣。此时他也许觉得这难逃得似乎有点太快了。不料没有好久,清师进逼,小朝廷立即崩溃,这次他就只有再逃难。好象这中间曾很吃过一些苦头。但不要好久,慢慢地一切好象又恢复了正常。所谓《五湖游稿》就是他在“避地”中所作。在《鸳湖中秋诗》前有一篇小叙,他说:
辛卯(顺治八年,一六五一)八月,寄居萧寺,木樨满院,风气高寒……忆己丑(一六四九)中秋,遁迹海陵之隅,庚寅(一六五○)中秋,飘泊虞山之下……余亦五年四处见中秋矣。
这是甲申以后五六年中他逃来逃去的纪录。不过我们也不该过于天真,把他的逃难生活想象得如何困苦,就在《江山集》前同里林佳玑所撰的序中就说:
今澹心所至,车马溢闾巷,征歌选妓,画舫留连。乐事既多,篇什遂众。岂江南之人好事异于古耶?抑澹心之才过于数子耶?不然,澹心故布衣,何所艳若是。
这就是当年余澹心“逃难”的真相,他是把秦淮河上的生活照样搬到了嘉兴、苏州、青浦……的。当然,这一切也许比不上南京,而流离迁徙的生活也是不安定的。正如吴梅村在哀悼董小宛的诗中所描写,种种不如意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于是就产生了今昔之感,也就是作诗的材料。这中间自然也有家国之感的成分在。不过当我们读诗的时候,必须先打一个大大的折扣在这里,才可望透过雾障,获得较为真实的理解的吧。
余怀是一个“布衣”,但却并不寒素,我怀疑他的家庭可能是因经商从老家福建迁住南京(当时的留都)的,而且已经不止一代了。方文《涂山集》卷六有《余先生六十》一诗,题下小注“澹心尊人”,诗作于辛巳(崇祯十四年),前面的四句是“瑶岛移来自八闽,却依京国寄闲身。书藏万卷儿能读,酒泛千锺家不贫”。澹心的父亲看来也是一个“布衣”,同时也是个风雅的富翁。甲乙之际,遭到了一定的损失,但澹心还是维持着放歌纵酒的生活,他在南京苏州好象都有庄园住宅,又有许多朋友,都是有名的文士,其中大半是遗民,但也有新朝的显宦。关于他晚年的生活态度,前引林佳玑序中也有所描述:
今澹心豪情逸韵,能与人往来,所游领略辄去,不以衣食累诸公,焉往而不得志哉!
这就是余澹心晚岁适意生活的写真。也是他得以周旋于草茅野老与大人先生之间无不如意的秘密。这就需要有必要的、个人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虽然经过铁蹄的践踏,但到底还没有落到赤贫的地步,不过比起甲申以前的好日子,到底是差得多了。《板桥杂记》和大量的诗篇的产生和所持的基调,大概就是如此。
《黄裳卷》 第三部分关于余澹心(3)
余怀大约生于万历四十四年(作于康熙七年戊申的看花诗中有“唤回五十三年梦”之句)。甲申时二十九岁。《甲申集》和《江山集》应该算是早期的作品。我得到的《七歌》也是《江山集》中的一种。只两叶。大题是《效杜甫七歌在长洲县作》,可以看作澹心的代表作品。它的不能得到流传,是一些都不奇怪的。现在就抄在这里:
有客有客字船子,平生赤脚踏海水。身经战斗少睡眠,功名富贵徒为尔。自比稷契何其愚,非薄汤武良有以。呜呼一歌兮歌激昂,日月惨淡无晶光。(其一)
我生之初遇神祖,四海苍生守环堵。旌旗杳杳三十年,金铜仙人泪如雨。皇天剥蚀国运徂,况我无家更愁苦。沟壑未填骨髓枯,河山已异安所取。胡雁翅湿犹高飞,百尺蛟龙堕网罟。呜呼二歌兮歌声寒,林木飒飒风漫漫。(其二)
小人有母生我晚,幼多疾病长屯蹇。生不成名老何益,蚩尤夜扫兵满眼。吁嗟亡国甲申年,二竖沉沉婴圣善。呜呼三歌兮歌思绝,鹙е缃欣岢裳#ㄆ淙
有妻有妻珮璚玖,十年为我闺中友。两男—女未长成,索梨觅栗堂前走。汝病数载事姑嫜,伶仃憔卒页供箕帚。岂知豺狼入我户,使汝惊悸遂不寿。呜呼四歌兮歌转悲,饥乌夜夜啼孤儿。(其四)
我有敝庐东门侧,后种梧桐前挂席。数椽风雨门长闭,四壁清静苔藓碧。自从戎马生疆场;使我苍黄丧家室。我行去此安所之,渔樵无地鸡犬迫。旧雨今雨花不红,新人故人头尽白。呜呼五歌兮声乌乌,浮云为我停斯须。(其五)
有友有友在远方,或称少年或老苍。遭乱化作长黄虬,碧血潇洒盈八荒。王室风尘此亦得,明明落月满屋梁。呜呼六歌兮歌最苦,春兰秋菊长终古。(其六)
有弓救日矢救月,帝阍未开晨星没。词客哀时双泪垂,饥寒老丑空皮骨。何时东海翻波澜,暂向西园采薇蕨。呜呼七歌兮声啾啾,吞声忍恨归山丘。(其七)
这样的作品,不但在晚明,就是在中国诗史上,也是可以占得一角地位的吧。这一组诗大约作于甲申以后不久,感情的发抒似乎不曾受到任何束缚与抑制。一个在明朝最后的三十年度过了少年时光的知识分子,在一场美梦惊醒以后,投入了战斗。虽然我们不知道那详情,但从陈其年为余鸿客《金陵览古》写的序中,也多少可以知道他们父子在这场巨变里的心情和行事(顺便可以指出的是,陈其年写的是他所拿手的骈体文,全篇之中几乎全用金陵的历史故事组成,但事事都切合着现实,起了很不平常的效果。这是表达一种难言之隐的特定巧妙方式,不应当作一篇美丽的四六文空空放过)。受尽了苦难,也干脆否定了自己空疏不切实际的抱负与梦想。他在诗里直白地写出了“亡国”的字样,提出了恢复朱明的口号与希望,透露了遗民的心愿。他哀悼、怀念老母爱妻亡友,他们都是为“王事”而直接间接牺牲的。他的感情是真挚的、痛切的。
清初魏耕、朱士稚、钱缵曾合选的《吴越诗选》卷七中收入余怀的一首《醉时歌》,可能也是同时的作品:
一月二十九日醉,醉时不觉天地碎。神仙烟舄空江,天姥轩皇悉狐媚。昨夜扁舟下洞庭,枇杷晚黄草麦青。故人留我南窗卧,脱衣露肘嗟飘零。传来直北旌旗赤,千山万山血凝碧。野哭邻鸡有好音,起舞有谁同今夕。忆昔皇舆败绩年,吞声忍死不敢前。乡里小儿皆得势,白头老翁无一钱。陵树苍苍云气深,侧身西望泪沾襟。流离每恨草间活,去住彼此伤人心。
此诗大约与《七歌》同作于南都倾覆以后,澹心避地苏州之际。魏雪窦对此诗的评论有“荡胸割眦”的字样,是说得对的。
清初抱经楼刻《十五国风删》,姚佺、张明弼、姜埰选定的《诗源》初集“越二”卷中有俞汝言《远游》一诗,诗后澹心附注说:“《远游》,为予作也。雨雪之情,努力之怀,沨沨翼翼,俨然未散。”此诗为澹心游嘉兴时汝言送别之作,看诗语,《江山集》中的《平生萧瑟诗》此时大约已经写定了。
《黄裳卷》 第三部分关于余澹心(4)
皓首学术随笔卷关于余澹心
余生足着远游屐,踏遍吴越苍苔山。丝竹常携安石妓,鸣弦激管岩萝间。有时独往万峰顶,搔首扪天痛哭还。我怀十年未相见,何意车驱循海甸。倾囊诗句谢玄晖,平生萧瑟同卑贱。鸳湖秋水如碧玉,山楼清眺散晴旭,醉眠携手此一时,尧祠单父追前躅,沉吟三月别我旋,雪花片片风扬天。乾坤黯惨忽无色,鼋鼍浪鱼龙颠。熟视不测造化意,离合出入关重玄。余生欲前不得前,白门景物还凄然。楼头鸣筝小妇怨,香篝绣被寒无眠。棹头挂席独西去,梦到支机锦石边。
这诗和林佳玑的序文都为我们提供了余澹心“逃难”生活的某些真相。这与《七歌》中所写看似矛盾,其实是并不奇怪的。生活于晚明的文士,他们自己就是一个复杂矛盾统一的存在。
方文《涂山集》卷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