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村之“应召”也,出之儿女亲家陈之遴之推挽(乾隆中杭人王茨檐说)。之遴固无耻之尤,早事新朝,而得贵显。梅村之出,何必迟之九年?是必有故。弘光覆灭,江南余烬犹有余爇。义师亦彼伏此起,清流正论,尚彰彰在人耳目。此时而出,非颜甲千重如钱牧斋者不办。梅村固尚不至此,且欲姑待以观世变。乃顺治七年,瞿式耜、张同敞死难桂林,南天一脉,岌岌垂绝。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而之遴方结党擅权,欲以南人集团排去涿州冯铨徒党,亟欲借梅村文社宗主之声望以为招徕,而梅村亦跃跃欲试,失之于崇祯者安知不收之于顺治?所以毅然而出,更无反顾,孰意入朝未几,之遴即以结交内侍,遣戍辽左,梅村旋亦铩羽南归。其事与崇祯一局,如出一辙。吴昌时、陈之遴亦后先“辉映”。梅村则各赠之一诗,前者有《鸳湖曲》,后者有《拙政园山茶花歌》,事之相类,宁有甚于此者!
夫然后可以读《鸳湖曲》而探其微意矣。
梅村之撰《绥寇纪略》,其意殆以朱明实亡于农民之起义,必综其始末,知其教训,以为它日鉴诫。其于此际撰《鸳湖曲》,岂未能忘情于吴来之,抑复社一局之旧梦,徘徊胸臆,未能尽去耳。
《黄裳卷》 第一部分吴梅村《南湖春雨图》(3)
方张溥之居林下也,谋起复周延儒以攫中枢政柄。其居间奔走者,吴昌时也。昌时固复社健者,居铨曹,号“摩登伽女”,有“妖气”之目。已先杀薛国观,更谋起周延儒,集巨赀以为活动之费,每股万金,阮大铖、冯铨、侯恂(方域父)皆“股东”也。手眼通天,其法门为通内、通珰、通厂。通内者结田妃也。尝于江南采“象生花”进之妃,为崇祯帝所知,大不怿,梅村《永和宫词》所谓“私买琼花新样锦”即指此。通珰所以通内,通东厂锦衣卫,则并皇室之特务机构亦操纵随心,然其败亦在此。终致中左门亲鞫,用夹棍,两胫皆绝。不数日斩决旨下。延儒亦赐死。至此复社一局乃全败。
梅村之论此案也,有二语:“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无一言及昌时恶行,但归之于操纵乏术耳。于此知其“应召”再出,且先之以社盟大会,踵昌时故迹而不悔者,非无故矣。
梅村尚有《鸳湖感旧》一律,小序云:“予曾过吴来之竹亭湖墅,出家乐张饮。后来之以事见法,重游感赋此诗”,疑亦作于壬辰。有句云:“风流顿尽溪山改,富贵何常箫管哀。”亦“人生快乐终安极,年去年来增叹息”意。
陈之遴《素庵诗抄》末附诗余,有《江城子》,题《鸳鸯湖感旧》,其词云:“鸳鸯湖上水如天。泛春船,此留连。急盏哀筝、催月下长川。满座贤豪零落尽,屈指算,不多年。重来孤棹拨塞烟,罢调弦,懒匀笺。交割一场春梦与啼鹃。不是甘抛年少乐,才发兴,已萧然。”此词不知作于何年。起句与《鸳湖曲》只异数字,其间必有关涉,感慨亦正同。岂与梅村同游所赋耶?“交割一场春梦”云云,陈、吴对十年前一局之看法也。
昌时身后,《霜猿集》有记,云:“一棺归葬松陵后,风雨楼中二女思。”(注:昌时伏法后,有得其二女,皆绝色。)顺治十一年三月《东华录》录宁完我参折,“昌时女后为陈名夏之子掖臣所包占”。《王录》更详其奸逃执讯,掖臣属上司释放为尼,因而包占。《明诗纪事》辛签录胡山《烟雨楼》诗,有云:“势去朱门惟坠吻,邸封青岸有垂杨。孤儿亡命移名氏,槁葬归魂送夕阳。”则昌时尚有子,避祸亡命。故邸封闭。至清初,此园似仍籍没入官,更无新主。“烽火名园窜狐兔,画阁犹存老兵坐”,殆是当日实况。《家藏稿》作“画阁偷窥老兵怒”,意梅村重游此园,尝拟重登旧游画阁,而上坐老兵,怒不许窥。“燕去妓堂荒蔓合,雨侵铃阁野棠开。停桡却望烟深处,记得当年载酒来。”(《鸳湖感旧》)既不许入而窥园,遂亦只堪于画舫中遥望而已。
梅村手写《鸳湖曲》,与《家藏稿》校,颇有异字:“草(粘)天”、“千尺(雨)”、“队(摧)”、“云鬟(弟子)”、“曲(榭)西”、“七贵(五侯)”、“玉骢(骄)”、“(待)归桡”、“(成)何用”、“(犹存)老兵(坐)”、“人生(快)乐(终安极),年去年来(增叹息)”。(凡有括号处均是异字)。其中有初稿本字,后经改订者;亦有董刻误字者。余每喜取清初旧刻集部单本或总集与后来刊本对校,种种异字,或可知文心之细,或可见避忌之状……大堪吟味。因跋此图,并记之。癸卯残腊。
1963年冬,上海
《黄裳卷》 第二部分陈圆圆(1)
陈圆圆
我最爱读的鲁迅杂文中间,有一篇是“阿金”。回忆在那“史无前例”的日子里,手里什么书都没有了,却意外地还“藏”着一本《且介亭杂文》,破破烂烂的,倒是初版本。记得这是先生逝世后一年左右,我跑到上海四马路的开明书店买来的。这本书前后读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了,可是每次一上手,总还是兴味盎然。而且每次总要读一遍“阿金”。后来又忍不住向“硕果仅存”的一两位朋友去推荐。他们不置可否,只是给我一个鬼脸。我想,他们大概都是读过的,不但读过,也许同样读了不只一两遍了。
“阿金”里有一段文字,我一直极佩服,而且这佩服的历史也有了三十年以上了。鲁迅先生说:
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鲁迅先生接下去说,不料阿金的出现却动摇了他的“宿信”,使他“连对于人事也从新疑惑起来了”。这是别一个问题。我在这里想说的,只不过是曾经由前面那一节话引出的一些奇怪想法。
我曾想,中国历代的诗人、文士,大抵都是很喜欢对历史人物发表各种意见的。这当然不只是诗人才如此。可惜一般老百姓有的只是口头意见,不曾录音,也自然没有文集流传下来,因此只能由文士们逞强。诗文集中有“史论”和“怀古”这样的门类。遇见历史上的名人,人们大抵总是不肯放过的。最近我翻过一些诗集,发现几乎每本都多少有一两首钓台诗,说明着他们对严子陵的意见。而早在明代前期,就已有人搜罗了这样的诗文,汇编了一部《钓台集》了。严子陵是“隐士”,人们对他的兴趣尚且如此浓烈,更何况西子、王嫱这些赫赫的绝代美人。譬如,在明清之际有关西施的《苧萝志》(还不只一种)就早已编印了,而且有厚厚的四大本。当然也有漏略,关于王昭君的专书就至今还没有人来动手编辑,我想这工作还是值得做的。我们现在要开王昭君讨论会,规模搞得大些也许可以邀请一百来位专家作者吧。可是好好编一本《青冢集》(姑妄名之),就等于邀请了两千年来不同时代不同观点的人物来开大型座谈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成绩将更为可观。
皓首学术随笔卷陈圆圆照我想,这样的名单是可以开出一长串来的。
三十多年前住在昆明,无聊得很,也许是偶然记起了鲁迅先生的话吧,忽然想起三百年前一位有名的女人——陈圆圆。她的最终归宿就在昆明。同时起劲地寻访起她的遗迹来;最后还写了一篇杂记。说来可怜,当时手边几乎没有什么参考书,想借也借不到。我知道有人编过一本《畹芬录》的小册子,却是隔了十来年之后才在昆明市上搜到一本。后来又看到了一册《陈圆圆事辑》,“临桂况周颐夔笙辑”。于一九三一年由李根源在苏州刊成,后面附有李氏的“续辑”一卷。这书收集的资料并不算怎样完备,不过一些有关系的文件,是大致都在的。一晃又是多少年,最近看到《李自成》的作者、小说家姚雪垠的《论〈圆圆曲〉》(《文学遗产》季刊1980年第一期),立即拜读了。作者下了很大的功夫,对围绕着陈圆圆活动的种种人物、展开的历史事件进行了探索,对历史的真实与评断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一位小说家肯下这样的功夫做研究,首先就是可贵的。因为这是创作的基础与出发点。记得也是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象这样花了极大气力写成的历史小说,虽然会被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倒是很难组织之作。先生是深知、也说出了此中甘苦的。
除此以外,在我看来,姚文还提出了以下一些问题:历史小说的创作原则;“野史”与小说的分野;史诗与“政治传奇抒情诗”的区别;诗人吴梅村的评价等等。更为重要的是对大顺农民起义军及其主要领导人的看法,以及由此而来的创作思想、方法问题。这许多,也确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姚文的“结论”说,歌妓陈圆圆是被皇亲田宏遇从苏州买下,带到北京的。不久,田死。吴三桂“闻陈圆圆艳名,派人随吴襄到京,从田府将她买去,送往宁远。她到了宁远后,心情悒郁,又过不惯关外生活,不久病死”。“大顺军进入北京时她已在宁远早死。关于她被李自成或刘宗敏所得,以及刘宗敏为索她拷掠吴襄,全是胡说。”
《黄裳卷》 第二部分陈圆圆(2)
这个“结论”与吴梅村的《圆圆曲》、《鹿樵纪闻》及清初的许多记载是全然不同的,不失为崭新的研究成果。研究者的方法是一方面分析批判了旧说的许多矛盾、错误之处;又从正面举出了“有较多参考价值”的史料,加以推论而成。姚文举出的正面史料是钱的《甲申传信录》,引据的重要章节是:
闯入京师,伪权将军刘宗敏处田宏遇第,闻寿(按:同为田宏遇买来的著名姑苏歌妓)从优人潜遁,而沅(按:即圆圆)先为襄市去,乃枭优人七人而系襄索沅。襄具言遣送宁远,已死。宗敏坚疑不信,故掠襄。
陈圆圆不但早已到了宁远,而且随即死掉。这是在刘宗敏逼索之下,吴三桂的父亲吴襄的招供。“结论”中的主要判断都是据此推论而来的。但最重要的基本内容,刘宗敏的逼索陈沅,则被作者断为“误传”而舍弃了。既然刘宗敏不曾为了陈沅而逼问吴襄,那么吴襄的招供也是“莫须有”的“误传”无疑了,怎么又可以据以作出结论呢?
这里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怎样实事求是地看待和使用野史,对史料的取舍应该采取一种怎样的态度,当然,也不只是在“野史”上才存在着这样的问题。
有一部题为《庭闻录》的书,作者刘健的父亲在吴三桂开藩云南时曾任云南府同知,吃过很大的苦头,有许多见闻。这书是康熙五十八年刘健“追忆趋庭所闻”的笔录。是时代较早见闻较切的有关吴藩的重要史料。光绪中武进庄士敏又据以增删改定为《滇事总录》二卷。这里据《事辑》转录涉及陈沅的几节:
陈沅之事,言者多殊。陆次云《陈沅传》以夺沅者为李自成,不知其为宗敏也。传文虽详,考究未确。其点缀处尤多已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