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念想》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青春念想- 第15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的身上,我看得到的只是一团淡金光晕中一个青春的剪影,那却是一个咫尺天涯遥不可及的幻象。有时我领着全班朗读课文,众声中我只听得到他一个人年轻的声音对我的回应,那就是我跟他最亲近的接触,也就是我唯一获得的片刻慰藉。直到下课铃响,把我从暂短的沉溺中惊醒。于是日复一日,这种锥心刺骨的渴望与绝望互相轮回下去。直到学期末了,骊歌奏起,在我心中生根已久了的那个少年影像,骤然拔除,那一阵剧痛就好像胸口上的一块皮肉被利器猛地揭起,而我心中那个孩子,从此便从我生命中消逝无踪。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人的心曾经为他滴血。当然,这个隐秘我全力掩护,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半点我内心的翻搅掀腾。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也渐渐逼近四十的中年,然而肉身的衰颓并未能熄止我心中那股熊熊的火焰。每天我还得经历炼狱中邪火的焚烧,只有那五十分钟内,我才获得暂时的消歇。那五十分钟跟我心上孩子的共处,就是我一天生存的意义。    
          
     


第三部分(异乡)Danny Boy(4)

     我在C中最后的崩溃是这样的。K是我在C中最后一年高三三班的学生,他是个异常特殊的孩子,在班上一向独来独往,从来没见过他跟任何人打过招呼,他的孤独是绝对的。我看着这个忧郁弱质的少年他清瘦的背影在回廊上彳亍而逝,就有一种莫名的怅惘。学期即将结束,这个在我心中占据了整整一年的孩子,又将从此消逝。学期最后的一个星期,K突然缺课,一连几天没去上学。有一晚,大雨滂沱,K一身水淋淋地兀自出现在我的学校宿舍房门口,他来补交英文作文。我在班上有严格规定,作业逾期,一律以零分计算。K夹着英文作文簿,进到我的宿舍房间。在灯光下,我发觉K一脸苍白,他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这几天他缺课的原因。K的父亲是区公所里的一个基层公务员,上星期突然中风逝世。K是独子,须得在家帮助母亲料理丧事。K知道他的英文成绩平平,如果作文零分,英文一定不及格,会影响到他毕业。“吴老师——”他双手捧起作文簿递给我,眼睛望着我,嗫嚅地向我求情。他湿透了的头发上雨水一条条流到他的面颊。就在那一刻,我将K一把拥入了怀里,紧紧地搂住他那瘦弱的身子,我的脸抵住他濡湿的头发,开始热切地对他倾诉我对他的爱怜、疼惜,一整年来我对他的渴念、向往,不只是一整年,我是在诉说我积压了十几年来绝望的执迷,我怀中搂住的不是K,是那一个个从我心中拔除得无影无踪的孩子们。我愈搂愈紧,似乎害怕我怀抱中的这个孤独孩子也从此消失。K开始惊慌失措,继而恐惧起来,他拼命想挣脱我的搂抱,手肘用力撞击我的肋骨,一阵剧痛,我松开了手,K在大雨中逃离宿舍。他去告了校长,他说“吴老师精神错乱了”。K没有说错,韶华,那一刻,我想我真的疯掉了。    
          
      那晚我在Mcgee’s一直坐到凌晨四点,酒吧打烊。回到六十九街的公寓阁楼里,我把医生开给我一个月的安眠药全部吞服下去。那晚我喝了七八杯不掺水的威士忌,但头脑却清醒得可怕,医生告诉我,我免疫系统的T细胞已经降到两百以下,随时有发病的可能。我的楼下住过一个保险推销员,小伙子常常穿了运动短裤到中央公园去练跑步,练得一身肌肉。去年他突然发病,全身长满了紫黑色卡波西氏毒瘤,我在过道上遇见他,远远的便闻到一阵腐肉的恶臭。他在公寓房间里病死三天,才被发现。我们圈子里一直盛传着各种有关这场瘟疫的恐怖故事,据说有人消磨到最后想拔掉氧气管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不能等到那一天,一个人躺在阁楼里的床上慢慢腐烂,我无法忍受那样孤独的凌迟死刑。我对我那空虚的一生并无所恋,理应提早结束。    
          
     


第三部分(异乡)Danny Boy(5)

     可是我仰药自杀并没有成功,给房东送进了医院。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当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只剩下短短一程时,在绝望的深渊中,竟遇见了我曾渴盼一生的、我的Danny Boy。    
          
      在圣汶生医院里,“香提之家”(Shanti House)的义工修女护士玫瑰玛丽对我说:“你现在不能走,还有人需要你的照顾。”她的话直像一道圣谕,令我不得不听从。出院后修女玫瑰玛丽把我带进了“香提之家”,接受两星期的训练开始参加义工。不知为什么,韶华,我看到修女玫瑰玛丽穿上白衣天使的制服时,我就想到你,虽然她的身子要比你大上一倍,可是她照顾病人时,一双温柔的眼睛透出来的那种不忍的神情,你也有。我记得那次到医院去探望你,你正在全神贯注替一位垂死的癌症病人按摩她的腹部,替她减轻疼痛。我看见你的眼睛里噙着闪闪的泪光。    
      “香提之家”是一个AIDS病患的互助组织,宗旨是由病情轻者看护病情重者,轮到自己病重时,好有人照顾。除了专业的医护人员以外,经常到“香提之家”来上班的义工有三十多人,各行各业都有,厨子、理发师、教授,有位还俗的圣公会神父,他自己也是带原者,他常常替弥留的病人念经。还有几个亚裔义工,一位菲律宾人,他本来就是男护土,另外一位香港人是服装设计师,大家每天到格林威治村边缘的“香提之家”报到后,便各自到医院或是病人家里去服务。“香提之家”本身还有一家收容所,专门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末期病人,这所病患的中途之家就在东边第六街上。    
      第一个分派给我照料的病人便是丹尼,Danny O’Donnell,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进出圣汶生已有好几次,最后一次是因为急性肺炎,医生说他大概只有几个星期的存活期,所以转进了“香提之家”的收容所。先前看护他的义工自己病倒了,住进医院,临时由我接手。    
      我再也不会忘记,韶华,那是去年十二月的头一天,一个阴寒冰冷的下午,天上云层密布,纽约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我按着地址摸索到东边第六街,那是个古旧僻静的地段,街头有座小小的“忧愁圣母”天主堂,对街却是一所犹太教堂。收容所在街尾,是一幢三层楼公寓式的老房子,外面砖墙长满了绿茸茸的爬墙虎,把门窗都遮掩住,看起来有点隐蔽。收容所里三层楼一共有十五个安宁病房,只有两个男护士在忙进忙出。其中一个黑人护士看见我来报到松了一口气,说道:“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我们根本没空去照顾楼上的丹尼。”他说收容所里早上才死掉两个病人,他们一直在忙着张罗善后。黑黝黝的一幢楼里,每层楼我都隐隐听得到从那些半掩半开的房间里,传出来病痛的呻吟。楼里的暖气温度调得太高,空气十分闷浊。    
      


第三部分(异乡)Danny Boy(6)

    丹尼的房间在三楼,面向街道,他一个人躺在靠窗的一张床上,他看见我走进去微笑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吴先生。”他的声音非常微弱,大概等我等得有点不安起来。丹尼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还要幼稚,他的头发剃短了,病得一脸青白,蜷缩在被单下面,像个病童。“我要喝水。”丹尼吃力地说道。我去盛了一杯自来水,将他从床上扶起,他接过杯子,咕嘟咕嘟把一杯水一口气喝尽,大概他躺在床上已经干渴了许久。“丹尼,你需要洗个澡。”我对他说。“我像只臭鼬,是吗?吴先生。”丹尼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他身上透着阵阵触鼻的秽臭,白色睡袍上渗着黄一块黑一块的排泄物。我到浴室里,把浴缸放上了热水,然后过去把丹尼扶下床,我让他将一只手臂勾着我的脖子,两人互相扶持着,踉踉跄跄,蹭入了浴室。我替他脱去脏睡袍,双手托住他的腋下,帮助他慢慢滑进浴缸。丹尼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两胁上的肋骨根根突起,好像一层青白的皮肉松松地挂在一袭骨架上似的。他的背睡出了几块褥疮,已有了裂口,我用海绵轻轻替他洗擦,他也痛得喔唷乱叫,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呜咽小犬。折腾了半天,我才替丹尼将身体洗干净,两人扶持着,又踉跄走回房中。    
      受训期间,修女玫瑰玛丽教授我们如何替病人系扎尿兜,她说末期病患大小便失禁都需要这个宝贝,她那一双胖嘟嘟的手十分灵巧,两下就把一只尿兜绑扎得服服帖帖。我去向黑人护士要了一只尿兜替丹尼系上,他穿上白泡泡的尿兜仰卧在床上,一双细长的腿子撑在外面,显得有点滑稽而又无助,我禁不住笑道:“Danny Boy,你看起来像个大婴儿。”丹尼看看自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洗过澡后,青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血色,他那双淡金色的眉毛下面,深深嵌着一双绿玻璃似的眼睛,削挺的鼻子鼻尖翘翘的,嘴唇薄薄,病前那应该是一张稚气未脱的清俊面庞,可是他的眼膛子却病得乌黑,好像两团瘀青,被什么重器撞伤了似的。丹尼的口腔长了鹅口疮,只能喝流汁,我喂了他一罐有樱桃味的营养液,最后替他重新接上静脉注射的管子,他需要整夜打点滴注射抗生素,遏止肺炎复发。医生说丹尼的T细胞只剩下十几个,免疫能力已经十分脆弱。“你明天还会来吧,吴先生?”丹尼看我要离开,有点慌张起来。“我明天一早就来。”我说,我替他将被单拉好。    
     


第三部分(异乡)Danny Boy(7)

     傍晚外面开始飘雪了,走到圣马可广场上,雪花迎面飞来,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我的体温便开始升高,我感到我的双颊在灼灼发烧。可是韶华,我要告诉你,那一刻,我内心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那是我到纽约三年来,头一次产生的心理感应。在纽约三年,我那颗心一直是枯死的,我患了严重的官能失调症,有时四肢突然如同受到急冻,麻木坏死,变得冷热不分,手指被烫起泡竟也没有感觉。可是那一刻,当我把丹尼从浴缸里抱起来扶着他那羸瘦的身子,一步一步,挣扎回转房间时,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动,我感到我失去的那些孩子好像一下子又都回来了,回来而且得了绝症垂垂待毙,在等着我的慰抚和救援。我替丹尼接上点滴管子时,我看到他两只臂弯上由于静脉注射过于密集,针孔扎得像蜂窝一般,乌青两块。望着床上那个一身千疮百孔的孩子,我的痛惜之情竟不能自已。那晚独行在圣马可广场的风雪中,我感到我那早已烧成灰烬的残余生命,竟又开始闪闪冒出火苗来。    
          
      我一共只照顾了丹尼两个星期,一直到十二月十四日他逝去的那晚。那些天我简直奋不顾身,到了狂热的地步。那是我一生最紧张最劳累的日子,可是也是我一生中最充实的十四天。    
          
      丹尼夜间盗汗,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他整个身子水汪汪地躺在浸得湿透湿透的床单上,他的睡袍紧贴在身上,已经冰凉。当天晚上我便决定搬进“香提之家”的收容所去,可以二十四小时看护他。收容所的男护士非常欢迎我住进去,他们可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