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囊中羞涩,买不起球票,两人连哈佛对耶鲁的足球赛都没有看过,那可是每个哈佛人必修的“功课”。
有时候,翠凤也会想起厦门的娘家。母亲性子弱,老是被父亲骂,是不是又在偷偷抹眼泪?妹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廖家的女人们该聚在一起做肉松了吧,廖家的肉松可是出了名的好,又松又软,那味道可比波士顿的强多了。未出阁前的日子历历在目,可又觉得隔了好几个世纪,午夜梦回,翠凤感到很寂寞。
波士顿的冬天冷,家里条件简陋,没有取暖的设施。两人哆嗦着蜷在床上,相互取暖,这时候,翠凤才觉得安全了,空空的心被塞得满满的,她知道,语堂需要她。
翠凤的盲肠炎把他们更紧密地拴在了一起。
在“哥伦比亚”号上,盲肠炎就狠狠地折腾了新婚的语堂和翠凤。症状减轻后,翠凤觉得可能没事了。谁知到美国不出半年又犯了,这回是急性的,必须马上开刀。
语堂把翠凤背到医院,想都没想,立刻支付了医药费和住院费。然后,他把所有的口袋里里外外摸了遍,只找到13块钱。
为了不让翠凤担心,语堂什么也没有说。他安慰第一次做手术的妻子说,割盲肠是个小手术,不用紧张。
把翠凤交给了一位天主教的医生后,语堂拿出本安格卢撒克逊文字的文法书,在手术室外温习。三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里还没有动静。语堂觉得不对劲,割盲肠根本要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啊。他静不下心了,急得团团转。
手术总算结束了。原来那位医生从来没见过中国女人,拿着显微镜把翠凤的内脏仔细搜寻了一遍,才动手割了盲肠。
翠凤在医院休养了一个星期。
语堂拿那13块钱买了一盒老人牌麦片,顿顿煮点麦片充饥。头两天还勉强吃得下去,后几天,语堂闻了麦片的味就想吐。他就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吞下去。
翠凤回家,发现语堂居然靠一盒麦片过了一个星期,又难过又感动。她赶紧给二哥发了电报,要家里电汇1000个银元,才算解了燃眉之急。从此,语堂的肚子对麦片产生了抵抗力,再也吃不下任何麦片了。
翠凤很得意。语堂是为了她,才吃了那么久的麦片。这种毅力颇有英雄断腕的气概,也许只有她的丈夫做得到呢。
这事还没完。
可能因为做手术的时间过长,不久,翠凤的伤口发炎,要做第二次手术,还要留院观察很长时间。
美国的医院向来是大门敞开,无钱莫进来。1000个银元经不起花,转眼就没有了。翠凤这回怎么也不肯向家里伸手了。她了解父亲,上次若不是二哥,廖悦发是不会管出嫁的女儿的。她不想让父亲和亲戚说些难听的闲话。她对语堂说,就是不治病,也不向家里要一个铜板。语堂很佩服翠凤的骨气,他四处举债,看能不能筹点银子。
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大都不富裕,住院治病也不是小数目,到哪里能借到那么多钱?一筹莫展之余,语堂猛地想起胡适来。他已经答应胡适回国后到北大任教,那他能不能向北大预先支付工资呢?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语堂忐忑不安地给胡适发了电报。胡适很快有了答复,汇过来1000美元。翠凤有救了,语堂捧着支票,高兴得大叫。
翠凤到次年二月才出院。刚下了雪,明亮亮的,银装素裹,很漂亮。语堂担心路上滑,弄了辆雪橇,自己拉着,带翠凤回家。他像个孩子一样,滑得很快,有时还故意做一些惊险的动作。翠凤吓得心都快跳出来,她紧紧抱住语堂的腰,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翠凤觉得异常的温暖,她抱住的这个人虽然有时候不懂事,可却是她最亲的人。
第二部分婚姻是适脚的旧鞋(3)
第一学期结束时,语堂以全A的成绩通过了哈佛的考试。比较文学的系主任很看重林语堂,他认为,这么聪明的学生留在哈佛上课,是浪费时间,于是对语堂说,只要他愿意到德国的殷内大学修一门莎士比亚课,就可以得到硕士文凭。语堂并不看重文凭,但是,有哈佛硕士学位,总是好的。
这个意外的好消息让语堂夫妇很兴奋。
接下来的事,真的是意外了。
语堂的半公费奖学金突然取消了。晴天霹雳!语堂忙给清华写了封信。可山高水长的,清华一时半会也没有回应。他四下打听,才知道:清华在美国的监督施秉元拿留学生的津贴去做股票投机生意,失败后,上吊自杀了。施秉元原是清华的校医,靠了自己的叔叔施肇基是驻美大使,才谋到了这份肥差。清华校方认为家丑不可外扬,想大事化小,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没有了津贴,语堂的经济立刻陷入绝境。他只得又向北大求助。胡适又一次雪中送炭,寄过来1000美元。在这期间,《哈佛中国学生月刊》举办征文比赛,一等奖有25元奖金。语堂连续投了三次,每投必中。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就停止了投稿。
美国是呆不下去了。林语堂又不愿意打道回府,于是向基督教青年会申请工作职位,想先解决目前的经济危机,再继续求学。
“中国劳工青年会”聘用了语堂,让他到法国教中国劳工读书识字,且愿意支付夫妻俩从美到法的旅费。这真是天下掉下来的好差事,两人拾掇拾掇就来到了法德交界的乐魁索城。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北洋政府加入了以英法为主的协约国,向法德战场派出了约15万劳工,主要是清理死尸,协助法国对德作战。战争结束后,法国男青壮劳动力奇缺,很多中国劳工就留了下来,不少还和法国姑娘结成了异国姻缘。
语堂为他们编了本千字文的课本,教基本的入门知识。夫妻俩住在青年会外面的房子里,床很高,床垫子又极其厚,住得很舒服。糟糕的是屋子里没有厕所,上厕所得跑到后花园之外。
工作很轻松,语堂带翠凤到附近的凡尔登战场参观。法德在那里打了三四年的壕沟战,炮火席卷了每一寸土地。一棵树木也找不到,光秃秃的,刺刀、弹壳、断成两截的枪支却随处可见,任人拾取,可见军队撤退时的仓促。语堂想起,法国自信马其诺防线坚不可破,却在德国的铁蹄下化为乌有,战争的荒诞真让人可悲。他还想起元曲中的一段,“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翠凤在战场上走来走去,还时不时地把残余物拿起来仔细看。语堂还以为她要捡一件做纪念品,翠凤却说:“堂,你的靴子裂了缝,不能穿了,我给你捡双旧靴子。”
语堂从漫无边际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他望着妻子,这位钱庄长大的女儿居然在捡别人穿过的旧靴子!语堂心里涌起阵阵暖流,翠凤说“没有钱不要紧”不是随口说说,她在用自己的吃苦耐劳证明这句话。
闲暇时光,语堂翻看了大量在法劳工的资料。他有一点私心。语堂的祖父被太平天国的军队拉去当脚夫,下落不明,不知哪里来的消息,说他到了法国。语堂很希望能找到素未谋面的祖父的资料,当然,这只是语堂的一厢情愿而已。
林语堂还自修了德语。他有语言天赋,又熟悉语言学,学起德文得心应手,短短几个月,他居然能写信了。在乐魁索存了一点钱后,语堂就写信申请入德国的殷内大学。
翠凤充分发挥了钱庄女儿的本色,她敏锐地意识到,德国马克的大贬值会给他们带来经济上的好处,把所有的积蓄换成了美元。可惜,她没有经验,美元卖得太早,获益不多。
殷内是大文豪歌德的故乡,一个很美丽的小镇,保留着欧洲旧大陆的风光。居民还以决斗为乐,身上的伤痕越多,越值得骄傲。旧式的古城堡、狭窄的街道、布鲁塞尔的大教堂、比利时列日城繁华的市街,语堂对一切古老的东西都很着迷。他爱上了旧大陆的风光和声音。在美国,不管是在纽约,或是在旧金山,看见的都是一个模式,同样的冷饮柜台、同样的牙刷、同样的邮局、同样的水泥街道,欧洲则变化多端。
殷内消费低,生活很闲适。语堂和翠凤手牵着手去上课,在街上散步,到附近的地方郊游,有时也看人决斗。周末,两人到火车站的浴池好好地洗个澡,再买点点心祭五脏庙。他们租的公寓有壁炉,翠凤向房东太太学习怎样生火,使房间暖和。没有水管子,到室外取水成了语堂的任务。他不仅不厌烦,反而自得其乐,他猜想,歌德、席勒没准就是拎水拎出来的灵感。
翠凤照料着语堂的衣食住行,她保证语堂营养适当,对自己,则是能省就省。她对语堂的外表整洁很在意,常逼着他换衣服、剪头发。外国人看来,还以为他们是兄妹。他们的朋友,一个离了婚的女音乐批评家问:“林先生,你们婚姻上没有什么问题吗?”语堂笃定地回答:“没有。”
第二部分婚姻是适脚的旧鞋(4)
惟一让翠凤烦心的是,结婚一年多了,她却始终不见有身孕。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可能不能生小孩了。翠凤哭得死去活来,语堂轻抚她的背,起了无限怜悯之情。
在殷内大学读了一个学期,林语堂获得了哈佛大学的硕士学位。1922年,他转到以印欧比较语法学驰名的莱比锡大学,攻读语言学博士。
莱比锡大学的中文藏书汗牛充栋,林语堂又过上了整天泡图书馆的生活。
他们依然经济拮据,为了维持生活,翠凤只得变卖嫁妆。她的母亲长得小巧,喜欢戴玉首饰。翠凤嫁的不是有钱人家,又要远走他乡,母亲偷偷贴了不少作陪嫁之物。可外国人很少用玉器,翠凤的首饰卖不上好价钱。每卖一件,翠凤就像割了一块肉,要心疼好久。语堂总是安慰她:“凤,以后我挣了钱,再买给你。”翠凤苦笑不已,她怀疑这话的可靠性。
在莱比锡,中国人很少,语堂居然还遭受了“性骚扰”事件。在莱比锡工业展览会期间,语堂住在郊外。他的女房东守寡多年,孤独寂寞,有点色情狂的倾向。她每时每刻都在抽烟,就着咸肉喝啤酒,没有清醒的时候。她硬拉着语堂,事无巨细地讲她和情人之间的乐事,还说她的情人是媲美歌德的文学天才。女房东的女儿已经成年,非常讨厌母亲的行为。那位寡妇还给语堂看她作的诗,存心引诱语堂。一次,语堂从她的房门口经过,她故意倒在地上,语态暧昧地叫语堂进去扶她。林语堂吓着了,赶紧叫翠凤代劳,寡妇就装着刚刚苏醒,自己站起来了。
廖翠凤终于怀孕了。她高兴得像变了个人,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因为钱不够用,再加上盲肠炎的可怕经历,翠凤怎么都不肯在国外生孩子。林语堂同意,“我们还是回家去,否则我的女儿将要成为德国人。”他只得在短短几个月内准备博士考试。
考试及格,对于语堂,是再轻松不过的事。他居然事先定好了船票,打算在口试的当晚离开。翠凤收拾好行礼,坐在教室外的台阶上等他。语堂从一个教授室,跑到另一个教授室,紧张而不慌乱。正午12点,语堂满脸笑容地跑到翠凤身边。
翠凤担心地问:“考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