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知道:母亲不是没有柔情的。五岁时,我要出麻疹了,她和柳妈共同把门窗堵得严严的,不让我出门。我患感冒了,她一遍遍来向柳妈询问我的病情,还在我假寐时为我拉上被子。抗战开始后,父亲失业,家道中落,母亲有时领我出门,拎一个包袱,来到当铺门口,让我进去当当。当我把几块钱和一纸当票交给母亲时,常看到她眼眶发红。是的,母亲和我一样不爱哭泣。只是1971年父亲故去时,她竟抱着我痛哭起来,我看到了一次再也无法矜持的人性的流露。
父亲鲍咸清先已撒手而去了,母亲今天还健在着。她比父亲小十四岁,是在十九岁上生下了我。她和父亲的感情,表面上看来平淡无奇,但我总下意识地感到,她对父亲的目光短浅,优柔寡断的性格以及长期失业的窘迫,有着压抑着的不满和疏远。母亲是辽宁本溪县一个地主的女儿,曾在沈阳上完了女子中学。她的祖父是山东省“下关东”的流浪汉,祖母却是从浙江绍兴沦落到东北的使女。若从遗传系统上看,我应该既有山东人的粗犷又有江南人的文弱了。
母亲姓李,名园,字芳序。这名与字都是父亲为她起的,大概取典于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迄今家里有几帧发黄的照片,是母亲结婚时照的。那时她很美丽,也很苗条,我暗中为这一点感到自豪。
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在扰攘的岁月不能淹留时,春与秋互相代序了。真的,岁月是如此无情,它既使母亲头发皤白,也使我带上了老相。所幸母亲身心尚健,每回相见,便发现她日益超然,竭力想忘怀往日的辛酸,也绝少再谈过去的事。这时,我便要在内心中深深地祈祷:“凡人所不能仰及的命运之神啊!愿你让母亲及所有的老年人都有自由的超脱,乐享天年!”
第三部分:天年——我的母亲记忆中的小河(1)
林非
每当我站在浩瀚的大海旁边,总会想起故乡那条浑浊的小河。为什么这儿是波光粼粼,汹涌澎湃,那里却是阴沉沉的,黑黝黝的,在无声无息地流淌呢?
当我还不太懂事时,就在这条狭窄的小河旁边嬉戏了,伏在两岸的草莽丛中捉蟋蟀,或者蹲在滩头的石板上打水仗。打水仗真好玩,双手使劲地撩起一汪汪水来,就可以泼向对岸那些小伙伴的头顶。我的膂力真值得自豪,却也显出了这条小河的宽度有多么可怜。
就是这条狭窄而又浑浊的小河,竟成了整个县城里独一无二的水源。挑水夫担着木桶,从这儿灌满了浑黄色的水,匆匆爬上低矮的石阶,送往大街小巷里的千家万户。他们一路走,一路吆喝着:“水来了,快让开!”
河滩上还挤满了许许多多的女人,有俊俏或丑陋的姑娘,有沉稳或泼辣的少妇;有蹒跚或硬朗的老妪,不是在这儿淘米洗菜,就是在这儿冲刷衣裤,还有的竟在水里旋转着腌臜的便桶。谁也不干扰谁,谁也不指责谁,似乎所有不洁的东西,只要在这浑浊的河水里浸泡一番,顷刻间就会变得干干净净了。
多少女人们说笑和打闹着,竟忘记了浮在水面漂走的青菜。还有多少女人们却默默地坐在石墩上,一双双眼睛只盯着拧在手里的衣衫。从她们的眼神和表情中,也可以看出谁是多么的欢乐,谁又是多么的悲哀。
在这条狭窄和浑浊的小河里,常常有破旧的小木船轻轻漂过,激起了一阵阵漩涡,拍打着平缓的河滩,沾湿了那些女人们的鞋子和衣裙,引起她们一阵呼叫和嗔骂的声音。那些年轻粗壮的船夫,纷纷扮着鬼脸,还撩起长长的竹竿,晃过她们的头顶,撑住两岸的草地,船儿就像箭也似地往前射去。
我上小学了,也还是经过这条狭窄和浑浊的小河,迎着火红的朝阳和晨曦,大踏步地走向学校里去。我也许将永远沿着多少人在这儿留下的足迹,永远喝着小河里浑黄的水,就这样生活下去。我的祖祖辈辈已经在这儿毫无变化地生活了几百年,就这样长大成人,生儿育女!
可是当我读了几年的书,临近小学毕业的时候,开始懂得了许多跟自己家乡格格不入的知识,那童话里描写的小河,流着淡青色的水,明澈得可以瞧见底下的草茎和碎石,两岸还荫盖着碧绿的大树,多少美丽的鸟儿在树上唱歌,为什么家乡的小河跟它不一样呢?水流显得这样灰暗,岸边上只长了些乱草,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夏天的太阳好凶啊,在烧炙着蹲在河边的女人们。生理卫生课里还讲到了经过消毒的自来水,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神奇的东西?为什么从铁管里能够哗哗地流出水来?会比家乡的河水干净多少倍吧?日夜辛苦的挑水夫,不是也可以免去弯腰曲背的劳累了。
我的父亲曾去过上海和苏州,在小小的县城里,也算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我向他打听自来水是怎么回事儿?他仰天大笑起来,比划着手势告诉我说,只要把装在房屋里的水管打开,干干净净的水就从铁管里冲出来了。我问他,自来水是怎么制造出来的?他摇摇头,说是哪里说得清这些。我又问他,我们的县城里为什么不装自来水?他又摇了摇头,说是这得要去请教县长。那时候我刚上初中,哪儿找得到这威风凛凛的县长呢?虽说我曾蹲在县政府门前的大操场上,远远地听过他激昂慷慨的讲演。
在夜晚的灯光底下,我也曾跟母亲说起过小河和自来水的事情。母亲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爱怜地安慰我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喝这河水长大的,不也生出了你这个聪明的小孩?等你长大了,到上海去读大学,做个工程师,不就能建造自来水厂了?你什么事情都做得成的。”
想着父亲的话,我不知道怎么能找到县长去诉说?想着母亲的话,我又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学?因此当我每天路过狭窄和浑浊的小河时,心里竟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我的少年时代就在忧愁和思虑中消失了。
上高中时,我有个长得很秀气的女同学,不知道怎么被威武的县长看中了。据说不少男人都喜欢年轻的女人,尤其是当了不小不等的官儿,变成了有权有势的身份。于是有多少爱拍马屁的说客,天天上那女同学家拜访,给她父亲馈赠了不少贵重的金银首饰,说是当上了县长的泰山,脸面有多光彩,而且立刻会变成这儿士绅的首领,终生富贵,丝毫也用不着怀疑。
她父亲开始时觉得这县太爷跟自己年岁相仿,郎舅称呼,好不尴尬,可是经不住多少张蜜糖似儿的嘴,把他的心儿灌得甜甜的,觉得攀上了这门亲,真前程无量啊!她父亲动了心,母亲自然跟着就答应,跟女儿好说歹说,事儿就有了眉目。我那个女同学哭了几场之后,也只好半推半就,当上了县长夫人。自然也就不再上学了,穿戴得珠光宝气,陪伴着英武非凡的县长,常常在河边散步,后面还跟着两名腰挎驳壳枪的卫兵。
第三部分:天年——我的母亲记忆中的小河(2)
我忽然想到,这相貌堂堂的县长,听说是法科大学毕业的,能屈尊娶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也许是很好说话的,去找他谈谈自来水的事儿,说不定会有希望。有一回在河边走路,正好碰上了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那女同学跟我招呼说话,还把我介绍给她丈夫,我向他鞠了个躬,立即将这捉摸了许久的话题,向他提了出来。
县长没等我说完,就直愣愣地瞪着我,气呼呼地跟我说:“年轻轻的孩子,不好好读书,胡思乱想些什么,这种事情用得着你来操心吗?”这话儿像一瓢冷水似的,当头浇在我身上,满腔的希望像一团火似地被扑灭了。真奇怪,既然是嫌我年轻,为什么要娶一个跟我年岁相同的姑娘做老婆呢?我对这个骄横的县长反感极了,不愿再多说话,回过头来就走。
不久之后,共产党和解放军要打进县城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人心惶惶的。终于在一个黑暗的深夜里,这县长丢下新婚的妻子,携带巨款逃跑得无影无踪了。在老百姓不能自己做主的时代里,真可以说是无官不贪啊!
我怀着满腔的希望离开了家乡,去寻找革命,寻找正义和公平的理想。几十年来,虽然告别了这条狭窄和浑浊的小河,不过无论是当我眺望辽阔的海洋,抑或是凝视涓涓的溪流时,总都会想起它来,因为它是我整个人生道路的起点。
母亲不是希望我去建造自来水厂,去做出许多有用的事情来吗?我却没有学好这样的本领,应该怎样告慰她刚离开人世的灵魂呢?我常常梦见母亲苗条和颀长的身影,梦见她炯炯发亮的眼睛,梦见她秀美的脸颊上,含着一丝忧郁的笑容,梦见她亲吻着我的额头,喃喃地给我背诵自己喜爱的唐诗:“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她也曾梦见过一条青青的小河吧?
不久之前,我很偶然地回到了故乡,寻找着一条荒凉的小巷,走进大门,步入屋内,悄悄地躲在父亲背后,他尽管有点儿耳聋,却慢慢地回头来,一眼就认出了我,紧紧攥住我手臂,把我拉到水龙头旁边,哗哗地放水,还侧着耳朵倾听流水的声响。
父亲津津有味地回忆着我少年时跟他的那段对话,说自己老是沉溺在过去的岁月中,说着就眼泪汪汪的,不知道是留恋还是懊悔?
还没有说完话,他就拿起手杖,拉着我一起跨出门坎,去寻找从前的那条小河。它已经不存在了,已经被填满了黄土,变成眼前这个喧闹的菜场。
“小河早被填掉了,那年我从北京回来,就见不到它了。”他张望着过往的行人,若有所思地跟我说话。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默默地低着头,不愿他瞧见我失望的表情,因为我并不希望这小河被填掉,却希望它变得清清的,还掩映着葱茏的大树。现在这小河固然被填没了,不过世界上还有多少浑浊的东西并未消失啊!
我立即想起了母亲的叮咛,可是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好,她却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完全辜负了她殷切的期待,还无法听到她责备或原谅我的话语,我真想嚎啕大哭一场,瞧着摩肩接踵的人们,只好咬着嘴唇忍住了,却忍不住泪水满面地流淌。
第三部分:天年——我的母亲母亲的鼾歌(1)
丛维熙
母亲的鼾歌,对我这个年过五十的儿子来说,仍然是一支催眠曲。
在我的记忆里,她的鼾声是一支生活的晴雨表。那个年月,我从晋阳劳改队回来,和母亲、儿子躺在那张吱呀吱呀作响的旧床板上,她没有打过鼾。她睡得很轻,面对着我侧身躺着,仿佛一夜连身也不翻一下;惟恐把床弄出声响,惊醒我这个远方游子的睡梦。夜间,我偶然醒来,常常看见母亲在睁着眼睛望着我,她可能是凝视我眼角上又加深了的鱼尾纹吧!
“妈妈,您怎么还没睡?”
“我都睡了一觉了。”她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
我把身子翻转过去,把脊背甩给了她。当我再次醒来,像向日葵寻找阳光那样,在月光下扭头打量母亲多皱的脸庞时,她还在睁着酸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