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一个个紧张得不直腰,不抬头,热得汗流浃背。有几个身体肥胖的女人,竟只穿着件男人的背心,大概是她们的丈夫的。我站在门口,用目光四处寻找母亲,却认不出来在这些女人中,哪一个是我的母亲。
负责给女工们递送毡团的老头问我找谁,我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在那儿!”老头用手一指。
第四部分:游子吟我不识字的文学导师(2)
我这才发现,最里边的角落,有一个瘦小的身躯,背对着我,像八百度的近视眼写字一样,头低垂向缝纫机,正做活儿。
我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
“妈……”
母亲没听见。
我又叫了一声。
母亲仍未听见。
“妈!”我喊起来。
母亲终于抬起了头。
母亲瘦削的憔悴的脸,被口罩遮住二分之一。口罩已湿了,一层毡绒附着上面,使它变成了毛茸茸的褐色的。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也落满了毡绒,母亲整个人都变成了毛茸茸的褐色的。这个角落更缺少光线,更暗。一只可能是一百瓦的灯泡,悬吊在缝纫机上方,向窒闷的空间继续散发热。一股蒸蒸的热气顿时包围了我。缝纫机板上水淋淋的,是母亲滴落的汗。母亲的眼病常年不愈,红红的眼睑夹着黑白混浊的眼睛,目光迟呆地望着我,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找妈有事?”
“妈,给我两元钱……”我本不想再开口要钱。亲眼看到母亲是这样挣钱的,我心里难受极了。可不想说的话说了。我追悔莫及。
“买什么?”
“买书……”
母亲不再多问,手伸入衣兜,掏出一卷毛票,默默点数,点够了两元钱递给我。
我犹豫地伸手接过。
离母亲最近的一个女人,停止做活儿,看着我问:“买什么书啊?这么贵!”
我说:“买一本长篇。”
“什么长篇短篇的!你瞧你妈一个月挣三十几元钱容易吗?你开口两元,你妈这两天的活儿白做了!”那女人将脸转向母亲,又说:“大姐你别给他钱!你是当妈的,又不是奴隶!供他穿,供他吃,供他上学,还供他花钱买闲书看呀?你也太顺他意了!他还能出息成个写书的人咋的?”
母亲淡然苦笑,说:“我哪敢指望他能出息成个写书的人呢!我可不就是为了几个孩子才做活儿的么!这孩子和他哥一样,不想穿好吃好,就爱看书。反正多看书对孩子总是有些教育的,算我这两天活儿白做了呗!”说着,俯下身,继续蹬缝纫机。
那女人独自叹道:“唉,这老婆子,哪一天非为了儿女们累死在缝纫机旁!……”
我心里内疚极了,一转身跑出去。
我没有用母亲给我那两元钱买《红旗谱》。
几天前母亲生了一场病,什么都不愿吃,只想吃山楂罐头,却没舍得花钱给自己买。
我就用那两元钱,几乎跑遍了道里区的大小食品商店,终于买到了一听山楂罐头,剩下的钱,一分也没花。
母亲下班后,发现了放在桌上的山楂罐头,沉下脸问:“谁买的!”
我说:“妈,我买的。用你给我那两元钱为你买的。”说着将剩下的钱从兜里掏出来也放在了桌上。
“谁叫你这么做的?”母亲生气了。
我呐呐地说:“谁也没叫我这么做,是我自己……妈,我今后再也不向你要钱买书了!……”
“你向妈要钱买书,妈不给过你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说这种话?一听罐头,妈吃不吃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你买本书,将来也能保存给你弟弟们看……”
“我……妈,你别去做活儿了吧!……”我扑在母亲怀里,哭了。
今天,当我竟然也成了写书人的今天,每每想起儿时的这些往事以及这份特殊的母爱,不免一阵阵心酸。我在心底一次次呼喊:我爱您,母亲!
第四部分:游子吟游子吟
和谷
到省城工作之后,有了妻室儿女,便很少能回故乡看看。每当我触到“乡情”的字眼,就不禁默吟“慈母手中线”的诗句,久久地陷入思念的意绪中了。
渭河北岸的故乡,地土瘠薄,生活一向很是简朴。记得童年的时候,是不曾披过一件“洋布”的,自春至冬,总穿着一身母亲织的土布。上小学时的书包,也是红蓝网格的粗布做的,却孕育了我童年的梦。
一到秋天,队上分了棉花,多半是因受旱未绽的棉桃。阴雨天,就和母亲在土窑里剥棉桃,撕开来晾干。遇赶集的日子,我牵着母亲的衣襟,背着大包袱到弹花店去。弹花是不收加工费的,带走花絮,留下花籽即可。而花籽是可以榨油的。
归来,折一支高粱秸,就着青石炕沿,撕开一片片花絮铺了,卷在高粱秸上,滚几下,就成了一个圆筒。这种玩活儿,我是乐于干的,而且很在行。那一片片洁白的棉絮,薄得像鸟儿的羽翼,又使我时时想到天上的云朵。
母亲则搬了纺车来,给弦上涂了蜡,给锭子抹了油,便盘腿吱咛咛地纺起线来。左手指那么轻巧地绕动了纺车,右手衔着我卷好的花筒,直侧着身子扯到背后去,又回一下纺车轮,将抽开的细丝缠在旋动的锭子上。线穗渐渐胖,花筒渐渐瘦了。节奏和音响是那么单调,在我听来,却似乎是世界上最好听最深情的音乐。
尔后,择个晌晴天,母亲又将线穗穿上轴儿,在窑院里立成一排,牵住各自的头绪,合成了线团。再浆洗过,梳理匀称,一丝一缕地绕到织布机上去。
于是,母亲便坐在了织布机前,抛着梭子,踏着脚板,经经纬纬地交织着生活的希冀。灯下,窗前,百八十天才能织得完它。
而我,这阵儿是帮不上母亲一点忙的。我觉得母亲为了儿女们,实在是太劳累太疲倦了。
质朴无华的土布,为我遮体御寒,伴我长大成人,给了我温热,给了我母性的力量。要说曾经嫌弃过它吗?似乎根本就谈不到。那一丝一线,有如情感琴弦,交织得太密太密了。
那年冬天,我从陕北旅行归来,途经故乡小住了一宿。
离家这么些年了,母亲还是那样,在灯下缝缝补补个没完。见我的棉袄破了一处,硬要我脱了补补。望着母亲显然苍老了的容颜,我有些不肯。她那有点儿斑白的鬓发,似乎是纺线织布粘上的绒絮,永远也拂不掉了。她脸上织满了的皱纹,又像土布似的粗朴。
母亲从那个用了几十年的旧笸篮里拿出针线,还是那么个木片儿做的线板,抽出一丝线来,穿呀穿的,触到了眼前,却怎么也穿不到针上。
我看母亲扭过身去,抹着泪,我的鼻子也酸楚了。母亲年轻时那纺线织布的利落劲,已经成为往事了。
前些日子,我给母亲买了件涤良上衣。寄去了不几天,妹妹写来信说,母亲嫌“洋布”穿上扎眼,还是亲手织的土布好,让给我未过门的弟媳妇穿了。
读信时,我的孩子要我给他找条线,说到郊野里去放风筝。我不知找了根什么线,把孩子打发走的,心绪却被线儿牵回了渭河北岸的故乡。
我想,母亲的斑白的鬓发,丝丝缕缕,此时也许正飘绕在故乡山塬的风里。她正站在山塬的窑院前,思念她的游子呢!她该知道,她的游子在思念她吧!
我信手铺纸挥毫,录了一首久已藏在心底的谂熟的诗,贴于书桌前。这便是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第五部分:难忘慈母恩我与地坛(1)
史铁生
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阴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亮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