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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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爸爸妈妈-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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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不行。我不能离开。”    
    我问:“为什么?”    
    父亲回答:“我们导演说了——别的群众演员没事儿了,可以打发走了。但这位老人不能走,我还用得着他!”    
    父亲的语调中,很有一种自豪感似的。    
    父亲坐得很特别。那是一种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员服,是一件褐色绸质长袍。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上;而将长袍的前摆,卷起来放在膝上。他不依墙。也不靠什么。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分明的,他惟恐使那长袍沾了灰土或弄褶皱了……    
    父亲不肯离开,我只好去问导演。


第八部分:长相思普通人(2)

    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亲忘在脑后了,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    
    中国之电影电视剧,群众演员的问题,对任何一位导演,都是很沮丧的事。往往的,需要十个群众演员,预先得组织十五六个,真开拍了,剩下一半就算不错。有些群众演员,钱一到手,人也便脚底板抹油,溜了。群众演员,在这一点上,倒可谓相当出色地演着我们现实中的些个“群众”。些个中国人。    
    难得有父亲这样的群众演员。    
    我细思忖,都愿请我的老父亲当群众演员,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胡子……    
    那两年内,父亲睡在我的办公室。有时我因写作到深夜,常和父亲一块儿睡在办公室。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声惊醒,翻了个身,黑暗中,恍恍地,发现父亲披着衣服坐在折叠床上吸烟。    
    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询问:“爸,你怎了?为什么夜里不睡吸烟?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黑暗之中,但闻父亲叹了口气。许久,才听他说:“唉,我为我们导演发愁哇!他就怕这几天下雨……”    
    父亲不论在哪一个剧组当群众演员,都一概地称导演为“我们导演”。从这种称谓中我听得出来,他是把他自己——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与一位导演之间联得太紧密了。或者反过来说,他是太把一位导演,与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联得太紧密了。    
    而我认为这是荒唐的。    
    而我认为这实实在在是很犯不上的。    
    我嘟哝地说:“爸,你替他操这份心干嘛?下雨不下雨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睡吧睡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么?”父亲教训我道,“全厂两千来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拍完,早被收了,才好发工资,发奖金!你不明白?你一点不关心?”    
    我佯装没听到,不吭声。    
    父亲刚来时,对于北影的事,常以“你们厂”如何如何而发议论,而发感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说“你们厂”了,只说“厂里”了,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一员。甚至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厂长……    
    天亮后,我起来,见父亲站在窗前发怔。    
    我也不说什么。怕一说,使他觉得听了逆耳,惹他不高兴。    
    后来父亲东找西找的,我问找什么,他说找雨具。他说要亲自到拍摄现场去,看看今天究竟是能拍还是不能拍。    
    他自言自语:“雨小多了嘛!万一能拍呐?万一能拍,我们导演找不到我,我们导演岂不是要发急么?……”    
    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角。    
    我说:“爸,我替你打个电话,向你们剧组问问不就行了么?”    
    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    
    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其实是给我自己打电话。    
    回到办公室,我对父亲说:“电话打过了,你们组里今天不拍戏。”——我明知今天准拍不成。    
    父亲火了,冲我吼:“你怎么骗我?!你明明不是给我们剧组打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当我耳聋么?”    
    父亲他怒赳赳地就走出去了。    
    我站在办公室窗口,见父亲在雨中大步疾行,不免地羞愧。    
    对于这样一位太认真的老父亲,我一筹莫展……    
    父亲还在朝鲜人民共和国选景于中国的一部什么影片中担当过群众演员。当父亲穿上一身朝鲜民族服装后,别提多么的像一位朝鲜老人了。那位朝鲜导演也一直把他视为一位朝鲜老人。后来得知他不是,表示了很大的惊讶,也对父亲表示了很大的谢意,并单独同父亲合影留念。    
    那一天父亲特别高兴,对我说:“我们中国的古人,主张干什么事都认真。要当群众演员,咱们就认认真真地当群众演员。咱们这样的中国人,外国人能不看重你么?”    
    记得有天晚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妻子和老父母一块儿包饺子。父亲擀皮儿。    
    忽然父亲喟叹一声,喃喃地说:“唉,人啊,活着活着,就老了……”    
    一句话,使我、妻、母亲面面相觑。    
    母亲说:“人,谁没老的时候?老了就老了呗!”    
    父亲说:“你不懂。”


第八部分:长相思普通人(3)

    妻煮饺子时,小声对我说:“爸今天是怎么了?你问问他。一句话说得全家怪纳闷儿怪伤感的……”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一同去到办公室休息。睡前,我试探地问:“爸,你今天又不高兴了么?”    
    父亲说:“高兴啊。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说:“那你包饺子的时候叹气,还自言自语老了老了的?”    
    父亲笑了,说:“昨天,我们导演指示——给这老爷子一句台词!连台词都让我说了,那不真算是演员了么?我那么说你听着可以么?……”    
    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在背台词。    
    我就说:“爸,我的话,也许你又不爱听。其实你愿怎么说都行!反正到时候,不会让你自己配音,得找个人替你再说一遍这句话……”    
    父亲果然又不高兴了。    
    父亲又以教训的口吻说:“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那电影,能拍好么?老百姓当然不愿意看!一句台词,光是说说的事么?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劲,不就成了嘴里说阴,脸上作晴了么?”    
    父亲的一番话,倒使我哑口无言。    
    惭愧的是,我连父亲不但在其中当群众演员,而且说过一句台词的这部电影,究竟是哪个厂拍的,片名是什么,至今一无所知。    
    我说得出片名的,仅仅三部电影——《泥人常传奇》、《四世同堂》、《白龙剑》。    
    前几天,电视里重播电影《白龙剑》,妻忽指着屏幕说:“梁爽你看你爷爷!”    
    我正在看书,目光立刻从书上移开,投向屏幕——却哪里有父亲的影子……    
    我急问:“在哪儿在哪儿?”    
    妻说:“走过去了。”    
    是啊,父亲所“演”,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走得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就十几秒钟。然而父亲的确是一位极认真极投入的群众演员——与父亲“合作”过的导演们都这么说……    
    在我写这篇文字间,又有人打来电话——    
    “梁晓声?……”    
    “是我。”    
    “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啊!……”    
    “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对不起……”    
    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对方的歉意。    
    如今之中国人,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不是太多了。如今之中国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连当着官的人,都不大肯愿意认真地当官了。    
    有些事,在我,也渐渐地开始不很认真了。似乎认真首先是对自己很吃亏的事。    
    父亲一生认真做人,认真做事,连当群众演员,也认真到可爱的程度。这大概首先与他愿意是分不开的。一个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忽然在摄影机前走来走去,肯定地是他的一份儿愉悦。人对自己极反感之事,想要认真也是认真不起来的。这样解释,是完全解释得通的。但是我——他的儿子,如果仅仅得出这样的解释,则证明我对自己的父亲太缺乏了解了!    
    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奖状的建筑工人。    
    一种几乎终生的行业,必然铸成一个人明显的性格特点。建筑师们,是不会将他们设计的蓝图给予建筑工人——也即那些砖瓦灰泥匠们过目的。然而哪一座伟大的宏丽建筑,不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呢?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十几年、几十年地,培养成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他们虽然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一砖一瓦之劳,却甘愿通过他们的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人的冠环之功。    
    他们的认真乃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愉悦!    
    愿我们的生活中,对他人之事的认真,并能从中油然引出自己之愉悦的品格,发扬光大起来吧!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父亲曾是一个认真的群众演员。或者说,父亲是一个“本色”的群众演员。    
    以我的父亲为镜,我常不免地问我自己——在生活这大舞台上,我也是演员么?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呢?就表演艺术而言,我崇敬性格演员。就现实中人而言,恰恰相反,我崇敬每一个“本色”的人,而十分警惕“性格演员”……


第八部分:长相思话说父亲(1)

    王安忆       
    从小就知道,父亲是一个话剧导演。然而,导演究竟是什么,什么才是导演,却很不明白。记忆中,最早看父亲导演的一个戏,名字叫做《海滨激战》。只记得是一个很热的夏天,剧场中冷气大开放,冻得人打哆嗦,妈妈便在我与姐姐裸着的胳膊和腿上盖上一些手帕御寒,然后的记忆,便是两声枪响,它响起得是那么突兀,毫无思想准备,于是,又是一阵大大的哆嗦。这便是这个戏给我留至今日的全部印象。以后当然还看过不少戏,有些是父亲执导,另有一些不是父亲执导,却依然不懂得导演是什么,什么才是导演。我被舞台迷住了,灯光、布景、女演员,以及在那小小一方虚拟的世界里所演出的大大的真实的故事。后来,我依然喜欢话剧,也依然不明白什么是导演。有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是导演的女儿,看完一个戏后,在人们说“演得好”的时候,我则说:“导得好。”仅此而已。因此,对于父亲的事业,我可说是很少了解。    
    我想在这里写的,就只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出生在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与我们失了联系,再加上他那一副很不知人事世故的样子,便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真正是一派天然,再没有比父亲更不会做人的人了,这大约也是因为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与我们这一片以做人为根本的土地相距甚远。他甚至连一些最常用的寒暄絮语都没有掌握,比如,他与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战友见面时,那叔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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