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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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爸爸妈妈-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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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能记事的时候,常听母亲闲聊她年轻时候的生活,从中我知道这家人是曾摆过水果摊的。    
    我妈妈当了“等郎嫂”,左等右等,等了差不多七年,才等来了一个郎,而这个郎,经过我母亲三年多的抚养,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白痴。    
    我妈妈的“少女时代”    
    我母亲十六七岁的时候,带她的“郎”去上街,街上的无赖,就来调戏她:“阿×妹,你手边带的是谁呀?是你的孩子吗?”另一个人就打岔说:“你还不知道,这是她丈夫啊!……”“啊,丈夫?那未免太小了,你为什么不拣个大一点的呀?……”另外一个人,则又插嘴对我母亲说:“你瞧,我不是比你的丈夫大么?你看我合你的意不?”还有一个路人,则从旁说些对我母亲的处境似同情而实讽刺的话:“阿×妹,你是一朵鲜花,被插在一堆牛屎上啦!”我母亲不敢回答他们的嘲笑,只好红着脸,低头走路。看看手边带的孩子,他嘴边流着口沫鼻涕,生得又瘦又小,心里实在感到难受,回到家里就只好关起房门,低声饮泣。    
    谁知这时她那家婆推门进来,一见她在那里哭,就冒起火来大骂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打米造饭!……好生生的,我家又没有死人,你哭什么?……”这样一骂,更使我妈妈放声痛哭起来。    
    我妈妈从儿媳变成女儿    
    又过几年,那个白痴丈夫年龄也渐渐大了,但身体瘦弱,一点力气也没有,脑子又愚笨,他在家里不仅不能给两个老人帮忙,反而增加了他们的负担。两个老人对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就在他17岁那年,把他送到南洋去了。果然不出所料,他一去就再无声息了,于是我的母亲就由儿媳一变而为女儿。    
    我妈是能解决无论什么困难的神    
    小时候,我认为我妈是能解决无论什么问题的神,一有困难就找妈妈,有时她真的帮我解决了些问题。那是我三岁左右的事了,现在想起来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很少吃水果,只在旧历新年前后能吃到一点,大家都吃,我妈也给了我一个。我一不小心,把核吞了进去,于是大哭起来,因为家里一个朋友曾开玩笑对我说过,吞了桔子核,头顶上会长出一棵桔子树来。我妈妈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哭,这样安慰我,那样安慰我,可我越哭越厉害。妈妈这时才注意起来,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嘴里什么地方疼?”我摇摇头,“是不是牙疼?”我又摇摇头,“是不是肚子疼?”我还是摇摇头。问到最后,我才含含糊糊说:“吞了一个桔子核。”    
    “吞了一个小核有什么要紧?”    
    “……头顶上会长出桔子树来……”我哭得这样伤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谁告诉你的?你不要胡扯呀!”    
    “是××叔叔对我讲的。”    
    “你不要听他的!不会的。”    
    我不相信妈妈的话,还是哭。    
    “那好吧,我吞两个给你看看。”    
    于是,妈妈吞了两个桔子核,这才解除了我的恐怖。妈妈对那叔叔很不满意,批评他说:“开开玩笑可以,但不要让孩子害怕起来啊!”    
    这虽是个小小的风波,但这件事,却深深地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我妈妈对大神要拜,对小神也要拜    
    我母亲很迷信,拜的菩萨是很多的,有佛教诸神如释迦牟尼、观世音、五百罗汉之类,又有城隍之类的属地方系统之神,还有不知根据什么经典由老百姓自己建立起来的神,如什么“玄天大帝”,“五显大帝”,“阴那山什么祖师”之类。我的母亲是逢神必拜,甚至离我们家门很近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木牌子,她每逢初一、十五也都要去烧香跪拜。有一次我对她的这些习惯表示不耐烦,说:“我们对这许多大的菩萨都拜过了,祈过福,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当然也就知道会照办了,何必又走前去向他们烧香?”我母亲很不高兴,对我说,“你小孩知道什么?!你就听妈妈的话,对所有上天下地的许多神都低头祈福就是。阎罗王、城隍爷爷当然知道我们是好人,会保护我们,但大神只管大事,小事他来不及管或没有工夫管,例如妈妈常带你出去看戏,半夜才回来,假如三岔路口碰见凶神恶煞要来勾引你的魂魄,城隍爷就未必能管得着了,你能得到土地爷爷的保护,那不就平安无事了吗?所以大神有大神的好处,小神有小神的好处,千万不要重这个神,轻那个神,这会使神也不高兴!”我当时年龄小,一点不懂得她的意思,现在阅世渐深,觉得她的话,虽然是出自迷信,但在人间也未尝不适用。真是大神有大神的作用,小神有小神的作用。即使你跟大神的关系好,但忽视了与下面小神的关系,也会搞坏事情。


第一部分:母亲最后的诀别

    我于1927年离开梅县到了上海,最初几个月生活比较困难,没有寄钱回家,但到了1928年以后,我总是同家里通信,每年寄二百元左右回家。1929年出国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同妈妈通讯了。后来坐牢的时候,才接到异母兄黄枯桐的来信,知道养父已去世了,我妈妈还健在,但不敢告诉她关于我的处境。    
    1939年夏我在桂林国新社工作,知道我妈妈生病,就特意回梅县去看她。    
    那时,她已经病入膏肓,每天发高烧,但神志很清楚,我叫了她一声,她回头上下看了我一下。    
    “啊!你回来了,为什么你只穿半截裤(即短裤)?在外头流浪了十多年了,还是这个可怜的样子……”说时口唇发抖,接着一连咳嗽了几声,又说,“上个月你的同学回来家里,顺便来看我,穿得整整齐齐,还带来了他的漂亮媳妇。而你呢,却还是单身流浪,连一个老婆也没有。”    
    我当时感觉很惭愧,没有带一个钱给她。我身边除了带着来回的旅费和路上的伙食费以外,一个钱也没有多出来。我摸了摸她的头额,很烫手,我想用温度表量量她的体温,她扬手挡开,而且很生气地说:“用不着,老是那个表,反正我的病也医不好了!”    
    最后我就说:“我知道你有病,这次是特别回来看你的病的。钱我可没有。”    
    她睁开眼睛又望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从她房间出来,从一些亲属那里得知,她是肺结核病,年龄大了,要医好恐怕是困难了。    
    我每天早上吃完早饭就去看她,她总是烧得迷迷糊糊的。    
    有一次,她还告诉我:“你瞧,你瘦成什么样子,我已经叫佣人买两个鹌鹑炖来给你吃,一天吃一个。”    
    我说:“你有病,你吃吧!”    
    “我吃什么,反正这个病是医不好了的,吃什么也没有用了。还有,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你年龄也这样大了,还是妈妈帮你娶个媳妇吧!你也再不要出去了,就在家里住下来!”    
    我心里想,我怎么能够呆在家里守着她呢?守着她又有什么用,能够医好她的病吗?而且住在梅县家里,生活反而没有着落,如果跟朋友们的联系断了,以后也就更难联系上了。我想了半天,才说:“妈妈,我的事你不要去想,你如果还有一点钱,你就自己好好医病,用光吃光。我过几天也就要走了……”    
    她听了我的话,就回过脸去,似乎很不高兴。    
    第三天,我就告诉她说:“我后天就要走了。”她沉吟了半天说:“你不能够留在家里替妈妈送终吗?”    
    我说:“我在梅县没有熟人,外面地方大,熟人还比较多,所以我在家里没有办法生活,反而在外面有些朋友;而且男儿志在四方。至于结婚的事情,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我总会找到老婆的。回来一次看你也不容易……你的病要安心静养,不要去想许多……”    
    她张着昏暗的眼睛一句话不说,眼睛里凝着两滴眼泪。    
    到了要动身的那天,她还叫人把她扶起来,走出房门看着我走。    
    谁知那天,我感冒初好,汽车里人多,热气一蒸郁,我就恶心要吐,所以上了汽车又下车回来。    
    她一听见我回来了,非常之高兴,她说:“我做梦都看见他回来了。”    
    不过,再过了两天,我终于还是坐车走了。    
    回到桂林,在国新社这样的穷机关是没有办法积下钱来寄回给我妈的。不到两个月,就接到我妈去世的电报,我只好写信给朋友借了两百元寄回家里去办丧事,并写信告诉他们,丧事一切从简。    
    我觉得我当时没有被我妈妈拖住留在家里,而是决然出走,为全中国千千万万的苦难的同胞着想,努力为他们多做一点事,这是对的。但就我同妈妈的关系来说,我那时没有多写信去安慰她,没有多方想法找一些钱寄回去安慰她病危时的寂寞,这是使我深感内疚的!


第一部分:母亲野祭

    1941年我又回到故乡,母亲已去世两年了。真的,比较起来,其他的人爱我、关心我都是有限度的、有条件的,只有母亲的爱我,是无条件的。只要她知道是她的儿子,她肚里生下来的,她亲手培养大的,她总是爱他,固执地爱他。    
    我这一次回来,母亲不在了,环顾四周,孑然一身,别无长物,因为我不仅没有什么家当,而且是连妻子都娶不上一个的老鳏夫,所以周围的人,当面碰着当然不能不叫一声什么叔、什么哥,但一转过脸,又会有另一套想法。当人们妻子儿女在一起团聚的时候,我走进去,就觉得有碍别人的欢乐;当我自处一室的时候,又觉得烦恼和寂寞。    
    我决心找一天去看看母亲。人虽然不在了,但她在我心里总是好像还在。一天,天气晴和,我就一个人带着两棵树苗去拜我母亲的孤坟。    
    我让人们告诉了我埋葬母亲的地址,左邻右舍的穴位,知道它离黄塘不远,在李炯堂先生的屋附近,我就去了。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墓穴,后来走去问李屋的人,才知道我妈还没有墓穴,只是在田野里有一个坟地。    
    我先向坟地鞠躬,然后把带来的短锄头在坟穴两边挖两个树穴,把两棵树种下去。我没有用中国人的习惯,以斗酒只鸡来致祭,也没有像西洋人那样,把一束鲜花献在墓上。我只有两棵树苗:但愿长得枝繁叶茂,万古长青!    
    我累了,就坐在墓旁边的石头上休息。    
    我想,现在她已不说话了,但是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她不会料想我这样快又有机会回来的,她会这样说:“你看,你还是这样单身汉,活像一个流浪人!”我知道她会这样说,“留下来不要走了,我也不想你去做官,发什么财,你就平平淡淡地跟着母亲一起生活罢!”    
    我慢慢听着听着,我听见坟上的草也摇头晃脑地说着同样的话:“不要走啦,孩子,你瞧,这故乡多好哟!”坟前的树也说着同样的话:“不要走啦,孩子,你瞧,这里的风景多美啊!”坟前坟后的山岗也喃喃不已说着同样的话:“不要走啦,你瞧,再过几年,我披上绿色的新装,这里不是很逗人爱的山野吗?”    
    慢慢地,我觉得土穴里的小蚂蚁也从土里伸出头来向我说话了:“我知道你,我认得你,你不是你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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