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觉得土穴里的小蚂蚁也从土里伸出头来向我说话了:“我知道你,我认得你,你不是你妈妈的孩子吗?我知道她,她现在地下休息了,同她生前一样……当年,你小的时候,是她用乳汁把你养大的,现在你长大了,这样就离开了妈妈,这样,不好啊,孩子!”
慢慢地,我自己也在喃喃说话了,我自怨自艾:唉,我对国家、对人民有什么贡献,只会奔奔波波的,一事无成,假如你说为了国而忘了家,那还可以,但是你为了国吗?做了些什么事呢?突然我感到惊异,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忽然惊醒,原来自己坐在石头上依着树干睡着了。我茫然张目四顾,那些山、那些树、那些小鸟,这时又都木然无语了。
我瞠目瞅着我母亲的坟堆,它是默然无语。我心里想,刚才听到许多话,实际上都是从我自己心里说出来的。我于是再向她鞠了三个躬,就拖着怠倦的脚步回家。太阳已移到我的背后,所以看起来一切树木、山石、道路都变成黯然的颜色。
回到家,我隔壁房间住着一个刚生下儿子不久的少妇,也不晓得这孩子是发烧还是什么,到了半夜,他把吃的奶吐出来,咿咿哑哑地老哭。我建议给他服一点阿斯匹林,但他妈又怕他年龄小,不敢拿药给他吃。小孩闹得我也老不能睡。从这里我又想走,四十年前,我不也正是像这小孩子一样吗?
待长大了我就跑了,只留下妈妈在那里自己一个人哭泣,她死了我也就不管了……越想越伤心,不觉自己也就哭了。
第二天我起来,头脑昏沉,因为没有睡好。但是恰好也在这时,我接到外面朋友寄来的一封信,他祝贺我究竟安全地逃出来了,同时他又鼓励我“不要松劲,全国人民不同侵略者拼到底是没有前途的”。
这本来都是很普通的一种鼓励的话,但它这时却触动了我的灵魂。每个儿女,在母亲看来都是心肝宝贝,但在侵略者看来,这些人都不过是牛马奴才,乱烧乱杀毫不吝惜。日本侵略军到中国来,何止杀死了千千万万的父母,杀死了千千万万的儿女。我们光是想着去救他们,又救得过来吗?敌人也容许你救吗?所以还不如放弃救这些一个个人的念头,首先要立志救我们的祖国,祖国强大了,这些父母有安全的保障了,孩子们也可以得到充分发展才能的机会了,何必为这些个人的遭遇而抑郁不欢呢?
第一部分:母亲母亲的病榻(1)
我的脚已经跨进母亲卧室底门限了,还听得母亲向报信的大妹说:
“不用再哄我了,他哪里会出来!”
然而我竟快步走到母亲的病榻前,而且坐在床沿上了,这在母亲自然是意外的大欢喜。母亲惊喜得哭了,我也不自觉地随着母亲啜泣。紧握着母亲的手,我知道母亲心里的经过是怎样的:昔日想念的悲感一时都涌上心头,而眼前的事实,不容易即刻使过去与现在融合,就和严冬的阳光不能即刻融化积久的冰冻一样,因此实感是介乎梦与现实之间,心绪是喜忧不定的。凝视着母亲的脸面,时间与疾病在她身上所造成的变易使我惊愕。略问了我离家几年的经过,母亲就嘱咐我去休息,说了几句慰安的话后,我也就走出母亲的卧室去了。
戚友间已经传遍了我到家的消息,我的屋子中充满了来客。有一位极亲热地招呼我,使得我不好问姓名了,他出去后我一问,却惹起哄堂的惊笑来了。
“呀,不认得你兄弟啦!”
这才使我想起来他原来是我离家时还小的耕弟。其余的几个小弟弟和侄子,也都一个不认得,他们都惊奇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异乡的来客。不禁想起“儿童相见不相识”的诗句。
到各屋走了一遭,前后院里散了散步,渐渐才惯于因久隔而生疏的旧环境,心里感到淡淡的近乎欢喜的情绪。
最不容易忘记的是小时伴着母亲做针线活的情景。母亲是生长在乡间的人,因此很勤俭,我和弟弟们穿用的鞋袜,都是母亲亲手做成的。每当晚间,尤其在冬天,母亲总是傍着油灯,为我们做鞋底。鞋底上匀整地排着粒粒的麻线点。看来很有趣而且使人欢喜。有时我以为母亲许讨厌这单调的工作罢,就劝她休息,然而她说:
“这并不累人,做事倒比闲着好的。”
在工作中母亲显然有着她的欢喜在。
母亲最爱谈家常,我听来也好像谈故事一样。因为她所说的总是以前的有趣的小事,或是她小时所经历的事故。例如她所说的一个八哥,我现在还记得,并且觉得在这件小事上,仿佛也可以看出前后世代生活的不同似的。她说我们集镇的南头,有一位老太太养了一只八哥。这八哥很灵巧,能说许多话,还能做许多事,而最令人吃惊的,是它能口衔老太太给它的钱,飞过几里路到集镇北头,找到买针的铺子,把钱放在柜台上,叫道:“买花针呀!”于是又衔着它所买到的针,回到老太太那里去。以后这八哥被鹰所伤,调治无效,死去了。老太太像死了心爱的儿子一样,伤心地哭了好些时……
以后我家里也养过颇伶俐的八哥,能认清几个常来的客人,一见他们就向家里人叫道:
“□□来啦,冲茶呀,打酒呀!”
再以后,别的人家也养过能说几句话的八哥,然而较之那八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有一次谈到祖母,母亲说:
“活着不觉怎样,死后倒常常想念起来了。时常梦见奶奶,还是和生时一样,衣服也没有改。”
我说我也时常梦见祖母,而且说祖母和生时一样待我好,母亲带着凄伤的神气笑了。彼时母亲心里一定有种我所不能了解的悲感。我们彼此都沉默了。
现在这伴着母亲在灯下做事谈话的景况,真是像年久的古画一般呈现在我的眼前,而于母亲所说的八哥等故事,更觉得有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了。
第一部分:母亲母亲的病榻(2)
在高等小学毕业后,我离家到一个师范学校读书,要寒暑假才能回去一次,母亲一接到报告什么时候放假的信后,总天天计算着什么时候我可以到家。到家后,母亲总亲自做各样菜给我吃。我也从母亲学了几种烹调的法子。
从师范学校被挤走,我就流落到A城,从春季一直到深冬。到了年节了,处处响着炮竹,心里不禁想到母亲临别时的难过,而且想起我随意写在日记本中的记事:
不过才整顿行装,
母亲却问我何时归去。
蕴藏着多少悲哀,
离别时
母亲的心中,
妹妹的泪里。
然而那时候我是居住在一个很快乐的朋友的家里的,只好强作欢乐和别人一同说笑。将近晚餐的时候,外面和屋里都更热闹了,我的心里却更形孤苦:我知道母亲在这时节会加倍地难过。谈话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渐渐谈到故乡了,W君的母亲,一位慈祥的老人,无意中说到我母亲天天极想念我,而且说她这时候一定更想念我了。我的感情像燃了火的火药一样爆发了,我控制不住我的眼泪,我失声哭了。但是周围的空气随即勉强我恢复了冷静的自我……
到北京后,虽然母亲的影子还时时闪上心头,而且还有和母亲一般慈爱的老父,乡思却随年月而逐渐冷却。然而母亲病重的消息传来了,虽然受了内战的赐与,我们几乎没有路可走,却也不得不绕道回到我多年不见的故里了。
母亲的病实在已经很沉重了,天天苦痛地呻吟着,我还和小时在晚间一样,天天坐在母亲身旁,然而这是何等不同的景况!眼见着亲爱的人沉没在难堪的苦痛中,自己却毫无法想,人生有着比这更大的不幸吗?我甚至连画符的事也不决然反对了,因为觉得只要能使母亲心中稍安片时就好,而且在我眼中,那些看病的中医西医们的医术,也和画的符相差不多。这原不过是人生的大谎中的一种!
疼痛稍定的时候,母亲就和我叙些别后的情况,我也就略说说几年来经过的事。我说七八年的时光,不知不觉地就随便过去了;母亲说这几年的时光却觉得不知有怎样长。母亲说要早知道这样,就不准我远道就学,而且说,这样读书,弟弟们就不让再上学了。我知道母亲心中有着何等的哀思,我默默低着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罪人一样……
有两个年纪小的弟弟,白天去上学,晚间回到母亲房中,大概觉得空气很抑郁,也现不出少年应有的欢喜象来。他们实在太不幸了,既受不到祖母的爱,母亲现在又病得如此。有一天,晚间我有点闲暇,为他们说《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他们倾听着,正如我以前倾听祖母说“牛郎和织女”,母亲说八哥等小故事一样热心。然而以后母亲蔼婉地向他们说:
“让大哥歇一歇,等我好了,教大哥好好地给你们说故事,乖孩子。”
弟弟们听从了,我也因为疲劳与忧郁,以后就没有给他们讲故事的力量和兴趣了。
一天一天地母亲的病总没有起色,有时含着深的悲痛,她默祝死神的来临。我也觉得死并不比这苦难更为可悲。留在母亲底身旁,在我实在是一种难堪的苦楚,在母亲一方面是一种慰安,一方面也是一种伤心的悲剧。三个月的暑假已经过去了,母亲虽然舍不得,但却有一种其他的感情使她说:
“回北京去,去毕业去。我的病是可以好的。”
我也说不好是被怎样的一种感情所驱使,决然地离开了病危的母亲,回到我并无所留恋的沙漠。几个月后接到耕弟报告母亲逝世的信,我漠然地并没有下一滴泪;时间与世事已经硬化了我的心肠,而且母亲的死并不比她的病给我更大的悲伤。
第二部分:我是妈的命根子我是妈的命根子
就在我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妈妈含着我用自己劳动挣来的钱买的一点果汁,就与世长辞了。我哭天喊地,她想睁开眼皮再看我一眼,但她连那点气力也没有了。
关于那位我从未谋过面的爹,我连张照片也没见过——他也很可能从来没照过相。我曾从大人的谈话间拼凑出他的形象。他个子高大,坐在炕沿上,腰身总成直角。据说他一辈子也没笑过几回。那时北京有九座城门楼——一直保存到50年代。他是负责看守东直门的。我大概是从他这份职业推断出他是高个子的。因为每次出入那座城门,我都觉得它老厚老厚的,笨重无比,不是个大力士,休想撼动它一寸。
对妈妈,我就熟悉多了。孤儿寡母,她当然疼我疼得要命。记得有一回堂兄举了菜刀在我头上晃,妈妈把我紧紧搂到怀里,呜咽着哀求说:“我就剩下这么一块肉!”还有什么字眼更能表达一颗母亲的心呢!然而就像《篱下》里那个坏哥,我偏偏是个不争气的孩子,不断地惹是生非,不知害她生了多少夹板气。
我祖父膝下三个儿子,我父亲是老大,年过四十才成亲,只生了我一个。二叔另过,住在炮局。我好像没见过他,至少脑海里没有他的模样。可我总依稀记得他死后,妈妈带我去炮局吊丧的事。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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