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的关系充满了无言的敌意,德康布雷不知道这种敌意是怎么产生的,又是为了什么。他把责任归咎于那个粗鲁的家伙,那家伙像刻在花岗岩上的雕像,一副粗暴的样子,两年前,带着可笑的箱子,在广场上用难听的声调,一天三次宣读广告,打扰了他小资的生活。起初,他还没怎么在意,以为那个布列塔尼人坚持不了一个星期,谁知那个家伙的生意好得出奇,拴住了大量客户,可以说天天生意爆满,真正危害到了他。
德康布雷天天面临着这一危害,怎么也适应不了。于是,他每天早上找个位置,手里拿着一本书,低垂着眼睛,一边听广告,一边翻动书页,却一行也看不下去。读完一类广告,若斯•;勒盖恩有时迅速地扫他一眼。德康布雷不喜欢那双蓝眼睛匆匆扫来的目光,他觉得那个宣读者是想证明自己的存在,以为自己已经用箱子钩住了他,就像钩住一条普通的鱼一样。因为那个布列塔尼人在城里也使用渔民的粗糙思维,把马路上的人流网在鱼网中,就像网住鳕鱼群一样。他确实表现出一个专业捕获者的本领。行人和鱼在他圆乎乎的脑袋里没有什么区别,他都能掏空他们的内脏来赚钱,这就是证明。
但德康布雷被吸引住了,他太了解人类的灵魂了,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只有他拿在手里的这本书能把他与广场上的其他听众区别开来。放下这本鬼书,一天三次去挑战他像鱼一样的处境,难道这不更好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输了,意味着这个有文化的人也被马路上那种无精打采的叫声给俘虏了?
那天上午,若斯•;勒盖恩晚了一点,这很不正常。德康布雷低着头,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看见他匆匆来到,动作有力地把空箱子挂在梧桐树干上。那个色彩蓝得刺眼的箱子被自命不凡地叫做“西北风”二号。德康布雷想,这个水手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他很想知道那个家伙是不是也这样给自己所有的东西取名字,他的椅子和桌子是不是也有名字。然后,他看见若斯用他装卸工般的大手把沉重的台子转过来,轻巧地放在人行道上,就像那是一只鸟。他有力地跨了一步,走到上面,就像登船一样,从粗布短工作服里掏出一些纸张。三十来个人在乖乖地等着,其中有丽丝贝特,她双手叉腰,忠诚地坚守在岗位上。
丽丝贝特在他家住3号房间,她以房东的身份,帮助他管理这个地下膳食小公寓。她的帮助是毫不犹豫、卓有成效、不可替代的。德康布雷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偷了他可爱的丽丝贝特。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丽丝贝特身材高大,身体丰满,皮肤黝黑,大老远就看得见,所以,没办法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况且,丽丝贝特又不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她说话大声,对于什么都要大发议论。最要命的是她的微笑。幸亏,她不经常笑,否则,会引起人们无法压抑的欲望,投入她的怀抱,把头埋在她丰满的胸脯前,跟她一起共度余生。丽丝贝特今年32岁,总有一天,他会失去她的。这会儿,丽丝贝特正在大声地跟那个广告宣读员说话。
“你今天开工得晚了,若斯。”她挺着腰,对着他仰起头。
“我知道,丽丝贝特。”若斯气喘吁吁地答道,“是咖啡渣惹的祸。”
丽丝贝特12岁才离开底特律的黑人居住区,一到法国的首都便投身于妓院,14年来,她在盖泰路上学会了法语,后来,由于各种原因,那一片的所有脱衣舞厅都不要她了。她在广场的长凳上睡了六天,一个寒冷的雨夜,德康布雷决定去找她。他在那座旧公寓里租了四间房,有一间空着,他要她住在那里。丽丝贝特同意了,一进门就脱光了衣服,躺在地毯上,双手枕在脖子后,眼睛看着天花板,等待老人动手。“你误会了。”德康布雷嗫嚅着,把衣服递给她。“我没有别的东西回报你。”丽丝贝特回答说。她坐了起来,交叉着大腿。“我在这里忙得不可开交,”德康布雷盯着地毯,说,“要搞卫生,要给房客提供午餐,要采购,还要提供其他服务。帮我一把,我免费把房间给你住。”丽丝贝特露出了微笑,德康布雷差点要扑到她的怀里。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并且认为这个女人有权得到休息。丽丝贝特得到了休息:她在那里住了六年,他一次都没有侵犯她。丽丝贝特恢复了体力,德康布雷发誓要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
开始念广告了,广告一则一则念下去。德康布雷发现自己错过了开头,那个布列塔尼人已经念到第5则广告了。这是广告的体系。人们记住自己所感兴趣的广告的号码,然后对若斯说:“谈谈‘相关的’细节。”德康布雷心想,这些家伙是从哪儿学会这一警察用语的。
巴黎的人们若斯早的发现(5)
“五,”若斯宣读道,“出售一窝小猫,有白有红,三只公的,两只母的;六,请在36号对面整夜用鼓演奏其野蛮音乐的人停止演奏。有些人被吵得无法睡觉;七,可做所有高级木工活,翻新旧家具,质量有保证,搬走或安放在家中;八,法国电力公司和煤气公司去死吧!九,这种杀虫药简直是开玩笑。家里的蟑螂和以前一样多,浪费了你600法郎;十,我爱你,艾莱娜。我今晚在‘跳舞的猫’酒吧等你。署名是贝尔纳;十一,天仍然又潮又热,像是夏天,而现在已经是9月;十二,广场的肉铺里:昨天的肉不新鲜,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三次这样了;十三,让…克里斯多夫,回来吧!十四,警察跟坏蛋无异,跟混蛋一样;十五,出售自家院子里种的苹果和梨,很甜,汁很多。”
德康布雷扫了丽丝贝特一眼,她正在笔记本上写下15这个数字。自从若斯宣读广告以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许多非常不错价格又不高的东西,寄宿者用来做晚餐是最好不过了。他把一张白纸夹到书页中,手里拿着铅笔,等待着。几个星期以来,也许是三个星期,若斯宣读了一些粗鲁的文字,他对这些文字并没有感到惊讶,觉得跟出售苹果或汽车的消息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非同寻常、微妙而荒谬或带着威胁性的文字,现在似乎不断地出现在早上的广告中。从前天晚上开始,德康布雷决定仔细地把它们记录下来。他的铅笔只有四厘米长,他把它整支藏在手心。
若斯停了一会儿,马上要报天气了。他上台之后,便仰着头,观察了一下天空,现在,他开始预报,然后,又补报海洋天气,这对聚集在他周围的人来说是完全没用的,但没有一个人,包括丽丝贝特,对他说可以省掉这一项。人们还是听着,就像在教堂里一样。
“9月里的阴沉天气,”若斯抬头看着天空,说,“下午一点以前,天不会放晴,不过晚上天气不错,如果你想出去,这没问题,不过,还是要披上一件羊毛背心,凉风习习。海洋天气,大西洋,今天的整体情况和变化:爱尔兰东西部高压为1030,由于海脊的原因,在芒什海峡有所增强。费尼斯泰尔海岬地区,从东到东北,北5~6,南6~7。由于自西向西北的海流,当地海浪颇大。”
德康布雷知道播报海洋天气预报需要一段时间,他翻到前面几页,重读几天前所记录的两则广告:
带着我的小跟班走路去(我不敢把他留在家里,因为和我太太在一起,他总是游手好闲),请某某夫人原谅我没有到她家里吃晚饭。我清楚地知道她发火了,因为我没有办法让她廉价买到东西。她为了纪念丈夫被任命为审读员要举行盛大的宴会。但这与我无关。
德康布雷皱了皱眉头,在记忆中搜索着。他相信这些文字是一段引言,他有一天,有一次,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哪里?什么时候?他又接着读下一段,是昨天晚上的:
小动物多得不计其数,是从垃圾中出来的,比如说臭虫、苍蝇、青蛙、蟾蜍、虫、老鼠等等,这种现象证明腐烂严重,空气中弥漫着地面的潮气。
若斯已经读到了最后一个句子末尾:“地面的潮气”。德康布雷认为这些文字选自17世纪的文章,但不敢肯定。
引自一个疯子,一个妄想狂的话,这种可能性最大。或者是某个学究写的,要么就是一个无能之辈,试图通过散布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来建立自己的权力,并扬扬得意地以为高出普通人一头,强迫街上的人去琢磨他极其没有文化的东西。此人也许现在就在现场,混在那一小群人当中,想欣赏众人惊讶的表情。这些深奥的文字让若斯读得结结巴巴,也让大家大为震惊。
德康布雷用铅笔敲打着纸张。即便是从这个角度看,他觉得作者的意图和身份仍很模糊。昨天晚上的第14条广告也是如此:“纳粹帮,我操你妈的。”这类话听到过多次,作者的愤怒有多清晰,多简明,学究过于雕琢的文字就有多晦涩,无法弄清其意。他要再收集一些才能弄明白,他得每天早上都听。也许这正是作者的目的:每天都把听众钓住。
难懂的海洋预报播送完了,若斯继续他的陈词滥调。他的声音很响,能一直传到十字路口。他刚刚读完一个栏目“环球七日”,在这个栏目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来解说当天的国际新闻。德康布雷听清了最后几个句子:在某某国,没有人敢开玩笑,大家都不露声色。那里仍在实行专制统治;在非洲,情况不妙,今天跟昨天一样,明天再处理问题不大,因为没有人为他们动一动屁股。他现在开始念第16条广告,出售一个电动弹子台的电动装置,是1965年铸造的,上面缀有一个裸着乳房的女人,保存完好。德康布雷捏紧铅笔等待着,似乎有点紧张。那条广告来了,“我爱你,我卖东西,我操你,我买东西”混在一起,非常难分辨。德康布雷相信自己看见若斯在念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在想,若斯是否也发现了那个不速之客?
“十九,”若斯念道,“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地出动,放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德康布雷很快奋笔疾书起来。还是那些小动物的事,关于那些肮脏的小动物的老故事。他把全文重新读了一遍,沉思着。这时,若斯已经准备结束,并按惯例在结束之前朗读一篇“法国历史之页”,根据时间顺序概述昔日的海难事件。也许这个勒盖恩曾经遭遇过海难,也许那条船就叫做“西北风”号。那时,这个布列塔尼人的脑子里一定进水了,就像那艘破船一样。这个步伐健康、果断的男人,内心已经失常,拼命地抓着往事,就像抓住失控的浮筒一样。这么说,一切都像他一样,他的步伐不健康,也不果断。
“孔布雷城,”若斯宣读道,“1883年9月15日。法国汽船,1400吨。从敦刻尔克到洛里翁,运着铁轨。在古阿克触礁。锅炉爆炸,一个乘客被炸死。21名船员得救。”
若斯用不着示意,他忠实的听众就会自动散去。谁都知道他的广告宣读以海难故事而告终。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故事,以至于有些人习惯了以悲剧的结局打赌,“全部得救”、“全部遇难”或“一半死一半活”,最后在对面的咖啡馆或办公室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