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我惊呼着。那双时髦的高腰皮靴把她的削肩、蜂腰都衬托出来了。小雪花沾在她的绿头巾上,在露着的刘海和眉毛上闪亮着。只有谈恋爱的姑娘,才会有这么一种自觉的美感。她匆匆忙忙,生气勃勃。雪花中的这一阵奔走,使她青春焕发,她那北国女儿的肤色,在寒冷中更加莹洁。
在赞美的眼光下,她习惯地露出含羞的神色。
“喂,那份复习材料,你还不来拿?再不给健云送去,他就来不及复习了!”我说。
愉快离开了她的脸:“我加班,太忙。再说,他也许有了。”
“你很久没有见到健云了吧?”我说。
小燕索然无兴地说:“我总不能反对我爸爸。算了,各走各的,祝他交好运吧”想不到结局来得这样快。
“那你也得把这复习材料送给人家,朋友一场嘛!”见鬼!我竟这样关心起人家的男朋友来了。
小燕抖落雪花,进了她爹的办公室。倒霉的为什么不是黎云呢?那时候,谁还能阻止我去到他身边?
健云走进我的房间来。
他的脸瘦成了长条。眉毛和胡子都显得更浓了。这是一个处于戒备心理的青年,但他仍然在小心谨慎地前进。那种正视一切的决心闪现在他的眼中。
那运动员式的身材并不带着愚蠢的炫耀劲。一双蓝色的网球鞋使他的步履带有弹性。我伸手向桌上拿书的时候,不禁向他凝视了一下。这时的他,如果遭了袭击,会拚命的。如果遇见意外的同情、援助,他会加倍小心地保护自尊心。
他不再自命为到处受欢迎的人了。他站着,等待人的邀请或是冷遇。人就是这样开始自立的。
“坐。不知道这些资料对你有没有用。”我漫不经心地指着屋里唯一的藤靠椅。太热情他也会感到受侮的。
从高考的话题开始,我们缓慢地谈起来。谈话越来越流畅。我没有看手表。对于这个敏感的青年,看表就是逐客令。
他报考理科。对文科的功课感到困难。
我认为,与其说人分为聪明的和不聪明的,不如说人的大脑有两类功能。有一类反应是:“它对不对?我的感受是与之相同还是与之相反?”另一类反应则是懦弱的,那就是:“记住它,记住这句话。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后一种习惯压制了人的思维,甚至使你连背诵都感到困难。具有这种习惯的人就说自己的脑子笨。其实,聪明的脑子对死记硬背是最厌倦的。重复别人的话,只有磁带才不厌其烦。
我最想知道的,不是真理本身,而是在真理的前一步,先驱者的探索。
健云也兴奋起来,他打开书向我提问。
当我回头向他说明的时候,他正向前凑过来。我靠着了一副结实的肩膀。他的反应比我慢。两人离开了。我们都有点不安。讲书的兴致低了下去。
一种不自觉的对温存的渴念,期望莫及的忧郁升起。
我们同饮着一杯苦酒,为了小燕和黎云。出路对于我们都是唯一的。我们是对等的朋友。
当健云拿起书告辞的时候,我们间有了深的理解。我没有送他下楼。推开窗子,可以看见他走在暗淡的路灯下。那高大的身影似乎给了我一种支持。我们在和一个不肯消逝的阴影作战。小燕和黎云或许现在没有什么可争的了,可是我和健云却可能比他们争得更多的光明。
“郑一帆,你不小了。”
这人情味的开场白,和办公室,和那些上着锁的黑铁保险柜,太不谐调,但吴副书记这沉思的低低的慨叹,仍令人黯然神伤。
是的,我不年轻了。刚下农村那年患了恶性疟疾,老护士长给我静脉注射,怎么也找不着我手上的血管。可是现在,那淡青色的静脉管已历历可见。日光和劳作,已使我失去学生时代苹果样的娇红。漫长的知青生活,使我变成了亚热带的女儿。母亲,有时也会诧异地盯着我说:“怎么那么黑呀?”
“你的个人问题怎么样了?嗨,眼光不要太高了。”吴副书记的话里含着同情。
词,是多么富有时代和社会特色。
“个人问题”,这是不是说,就剩这么一角是你自己的,其他都属于被领导的范畴。“个人问题”,这就是说可以这样处理,也可以那样处理的。这个词是那样符合办公室的气氛,和那些脸红心跳的秘密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咳,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你和健云不同,何必去考什么大学。”马秘书在办公室的另一头说话了。
“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7)
老马,往后,给小郑注意注意。找一个合适的。”吴副书记代替我提出了要求。我忽然敏感到,他是不是在暗示我?黎云来办公室找我,马珍常看见的。他们是不是认为我和黎云不“合适”?
马珍点点头:“吴副书记一直都是爱护你的。小郑,你是不是被人利用了?你看,赵林那个事,你们团支部私自摘材料,弄得影响多不好。现在市里也来问。”谈话巧妙地变了质。
“年轻人考虑问题要全面些嘛你母亲提研究员的名单已经报到秘书处,业务和科研都合格,在所里埋头苦干的,也三十多年啦。”
母亲!
母亲近来是更为沉默了。
我可以踩着自己的爱情走去,可是,如果我脚下踩的是母亲的晚年呢?
小建国被民兵押到了台上。裤脚一只高一只低,鹅黄的尼龙运动衫十分刺眼,又皱又脏,正符合会场所需要的形象。他弓缩着还没有长成的少年人的苗条身子。孩子气的眼里,调皮消失了。
而不久前,他那孩子气的眼里还充满了自豪,兴奋地向我说:“郑姐,这一回清明节的事扳过来,我们赢了!你可得请客!”
那件鹅黄运动衣,因为在清明节爬上高楼去为总理下半旗,让铁钉挂了一个大口子。他曾引以为荣。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
“我偷了公家的唱片,向大家检讨,接受同志们批评和领导的处分。
“可是我不是清查的对象。我要戴罪立功,揭发一个真正的对象赵林,身为领导,在‘五七’农场私卖大家的劳动果实。大米、蔬菜、猪肉……还让我去装车……”
会场里那固有的嗡嗡声一下子停止了。人们都兴奋起来,反而造成顷刻的静。
“态度不老实,带下去”赵林急不可耐地在台下喝道。
我冲向台口。正式的发言人还握着稿子站在那儿,我越过他们上去了。
“我证明,周建国说的都是事实。除了他的揭发,我们团支部还掌握有其他青年的证明材料。
“唱几支外国歌,就是小流氓?偷了几张唱片,就成了运动对象?我们所的问题不在这里。这是转移目标,嫁祸于青年。赵林不仅是罪证确凿的吸血鬼,他还串通所里的某些人和‘四人帮’有秘密的联系……”
“你有什么证据?”赵林冷笑道,“说话要负责任,这是党委主持的会场。”
台下的一片目光向我投来期待和支持。
“证据,我会向组织上反映的。”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8)
几天来,所里的人们在议论着。
在路边、办公室和食堂里,我所到之处,那些惊疑的、惧怕的、赞同的眼光投过来。
人们从马秘书处得知,吴副书记甚为震怒,说我破坏党的一元化领导。一个团支部书记去给在押犯作思想工作,竟敢鼓动他在批判会上造反,并和他遥相呼应,破坏党委的战略部署。
我无从辩解。事实已经是这样。会前我曾几次找吴副书记,都吃了闭门羹。实在是官逼民反。
我总觉得吴副书记是清官一时糊涂。这么一弄,他多半能为群众的呼声所震动,警觉起来,听听我们的材料。
像马秘书、赵林之流,是所里的“月月红”,谁上台都离不了他们。所里的“臭老九”们可比我看得透,所以大都抱定了主意,只管ABC。何况,他们多数都像我母亲那样,家庭出身见不得天日。
然而,一股若隐若现的正气,推动着所里的舆论。
在这种气氛下,小建国被放出来了。
“郑姐!”
小建国在道路拐弯处堵住了我。他习惯地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揉了半天,忽然指着路边的仓库,脸上现出慷慨的侠气:“郑姐,你如果放火烧了这仓库,我管保不说。真的,打死我也不说。”
我愣了一下:“你尽瞎说,我又不是坏人,干嘛烧仓库?”
他急了:“反正,往后,只要你用得着我的地方……”
一个身高腰细的青年站在海棠树下,一身洗得半褪色的工作服。他豪爽地上来握住了我的手:“谢谢你帮了我弟弟的忙。”
“罗云城!”我惊讶地望着小建国。
“他是我姐的……”
英英欢笑着递过一块瓜来:“吃!这瓜真甜”英英母亲也许是吃完了,从大圆桌旁站起来,擦擦嘴离开了客厅。我目视着她出去,英英急忙来打岔:“吃吧,也不知赵某人哪里弄来的这种甜木瓜,送了一筐来呢。”我蔑视着自己。我上这儿干什么来啦?反映赵林?还有马秘书、吴副书记?
英英放下瓜块,小声说:“你这回把赵某人得罪够了。他来妈这儿说了一大堆。本来,发平反证的事,我们都为你说话。可是他跟妈妈说,你的历史问题不清,还有什么到霞湖开音乐会……你也小心点。”
我发现自己再不需要那张迟迟未批发的平反证了。难道,那解放的喜悦、那种安全感,就像一颗水果糖似的,只在嘴里甜一会儿?
临走时,我不禁向大圆桌的玻璃板下瞅了一眼,那里新增加了一张四寸照片。
“这是谁呀?”我有意问。
“看不出来吗?是小燕啊。真是,这照片还没有她人好看,是吗?”英英问我。
一张缺乏气质的照片。在聚光灯下,眼睛是胆怯的。裹着一件花尼龙衣服。可是那拘泥、畏缩的神态,与鲜明奔放的花衣服毫不谐调。
这张照片是马珍送来的。
我说:“与马珍有什么相干?”
“一帆,”英英欲言又止,“你小心着点。小燕现在快管马珍叫‘妈’了。她原来不理马珍,现在都推到你的头上。吴老头可恨你了。赵林那些事,跟马珍都有关系。你怎么惹得了这么多?”
我没有去考虑这些。小燕的照片刺痛了我的心。
我曾暗自向英英打听黎云过去的女朋友,一个苏州姑娘。我对比着,对黎云有些失望。她虽然消逝了,她仍会回来的,只是改了名字。她已经为黎家定下了一个儿媳妇的模式:漂亮、娇奢,然而温驯。天天晚上陪着大家看电视,手里拿着精致的毛线活,打些可用可不用的玩艺,点缀着这个家庭,显示着她的身份。在宽敞的客厅里有这样一位儿媳妇出来奉茶,将是十分得体的。就是吴副书记,赵林在座,也会一片融洽。
这样的一位儿媳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