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汉云,我们分开有多久了啊!假如你那杰出的英姿又回到我身旁,我多幸福……
说我是“反革命分子的情人”,可恨的是我却没有做到这一点啊!
我永远也看不到他那被刺伤了的眼神,听不到他忧郁的歌声了。
那有连鬓胡子的脸膛和那强健有力的双臂!一切都埋葬在滔滔的大云江中。
我为什么不爱他?我为什么要徒然地留着这爱,直等到今日的悔恨和屈辱?
感谢他们的造谣,今天又把我和他结合在一起。吴副书记抖出来的,恰恰是我个人历史上最精华的东西。让我永远带着这历史吧。它是我的财富,它是我的骄傲。
而我,我差一点就失落了我自己。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活着?
几天来,我在心里召唤着我那已经逝去的知青的岁月。
前面的道路是多么崎岖而又漫长,
生活的步伐却停留在这偏僻的异乡……
唱着这个歌,我又变成了一个漂泊在大西南边寨荒野中的知识青年。她不知道感恩,也不知道艳羡别人的好运气。
唱着这个歌,感到眼前使我流泪的这些事是多么微不足道。平反书,又能抵偿得了我什么?又能预支给我什么?
半年来为黎云,我朝思暮想、时而欣喜时而惆怅的那种情绪,简直有点令我羞耻。
从前的我确实更好。回来吧那一团纯洁的火,那一座紧锁的宝库。
年复一年的劳作,年复一年的希望。
长夜,一只金翅膀小虫忽地飞进竹窗来。
风,穿过竹林。竹门轻轻作响。有好大一会,我没听出是有人来。往竹窗外一看,他叉着腰在院里看月色,似乎并不着急进来。
汉云总是这样令人惊喜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接过我手中的书,坐下,好像他跋涉五十多公里,渡过一条大江,就是为了看这本书。
可是我最怕的还是他看过了书后,两人间会突然沉默不语。我会掸掸没有灰尘的衣衫,扑打看不见的蚊子,或是总望着窗外的星云。然后,就常常故作兴趣地跟他大讲什么评工分、赶街啦,或者,强迫他讨论黑格尔哲学,“现实的就是合理的”。
他始终坐在那儿,听着我,无可奈何。那傣家的小竹椅太小巧了,他坐得一定很不舒服。他是那么高大,我是这么小。尽管我总活泼地逞能,他坐在那里,就是一个强大的力。
“咳,只有把乡下当作大学了,我们还没有到达自己的完成。多么想知道一切啊!”他叹道。
第二天早上,他匆忙赶回去,好像就是为了借一本书。
一个没有爱的严峻时代,使我们漠然相处。中学生的脾气,红卫兵的作风,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一边是孤寂的等待,一边是违心的拒绝。
但是该责备的也不全是我。我顶恨的,就是他当着他那些“难兄难弟”的面,在街上或在别人家里见了我,就好像不认识。传说他们那个寨子的某女生对他钟情,总是借着学英语去缠他。我从来不问,可是心里委屈。
在那背井离乡的日子里,曾经有过多少次机会,我可以拉起他的手,或者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假如我为他犯下纯洁的罪行,今天,我的心就能得到解脱,他们的卑鄙就会得到报复。我可以在心里骄傲地说:你们说的那种事,我是干了,怎么样?
预感这东西是有的,只是当时不明确。照例送他渡江回去的那天,不知道就是永诀。赤脚踩在晨露滋润的沙径上,享受着日出前的凉意。
耀眼的阳光照着浓绿欲滴的草地,我说:“我不喜欢这些肥硕的植物。它们长得太快了,粗制滥造。”
他说:“那么,你也不喜欢傣族青年的早恋了?”
在那苍苍茫茫的田野上,他顽皮地大笑了。一面侧着脸对着并肩走着的我说:“人家都说你和我好呢!”
我偏过头去,望着那条奔腾的大云江。
我悄悄地走上一个绝壁,凝望着江尽头。一转脸,他已默默来到我身后。他敞着外衣,一手叉腰,仿佛在卫护我,又仿佛是以我为自豪。
“坐一会。”汉云说。
在江边,空空旷旷的,只有远处的吆牛声。当我走近他时,他低着头。他在期待着。而我,我只敢坐在石头长长的另一端。
他卷起裤脚,从沙石上一跃登上竹筏,顺着江流,漂往下游去。
竹筏漂过那些浪峰,忽高忽低,乘流而下。
“当心呀!汉——云——!”这是他听见我的最后的声音。
远去的他一面撑竹篙,一面挥手示意。我们都以为下个街天又将相见。
一闭眼,我又看见了他那在晃动中渐远渐远的身影。我难忘他的笑容,永不消逝的笑容。
在列入所谓“收听敌台”、反对“三忠于”反革命小集团的逮捕名单中,还有英英的丈夫大毛。但是不久就把他放了。他的父母虽然“倒”了,可是还有不少战友呢。厄运,结结实实地落在没有后台的汉云头上。知青们都说大毛出卖了汉云。其实,只凭公安局的分析原则,汉云也是“主谋’、“首犯”。他在这一伙中是英文辅导者,又是一个华侨青年,还多一条等待落实的罪名——“特嫌”。
那天,他们追捕汉云直到大云江的尽头——虎跳石。
数百米宽的江面,在这里陡然收缩成十来米的激流。两块巨石隔岸矗立,相传,老虎从那里跳跃过江。
流不尽的云江水从这下面轰隆隆地落入地下。只须一分钟左右的地下奔腾,再见天日时已经属于异国。他们竟说汉云是拒捕叛逃。假如是一棵大树随波出境,钻出地下河时也已经成了齑粉。
当持枪的人们从悬崖上包围他时,汉云知道已经不由分说。他把身上的帆布包投入了落水洞中。这大大激怒了追捕者。他们开枪了。中弹的汉云落下了咆哮的激流中。朝着血花翻涌的深渊,他们又补了数枪。
唯有我知道,在他的帆布包里带着我的两本读书笔记,也许还有其他。它们落下了无法打捞的落水洞。他,把自由和安宁留给了我。
大云江,第二故乡,埋葬着亲爱的人和青春的地方。自从离开了你苍凉的大自然,我有些麻木了。什么时候能再到你的荆棘丛崖中去,去听那落水洞的雷鸣般的怒涛?
汉云是在那里了。落水洞那吞没万物的激流也不能把他带走。凭什么说他已经出国?我不能甘心的是这个恶毒的罪名要把死后的他驱出国门。太平洋的万顷碧波,尚且挡不住他回归祖国的脚步。
“你后悔那时候回国来吗?”我问过他。
“不是回国,我哪能懂得那么多事?就是受苦受难,也是和自己的人民在一起,死了也值。”他又顽皮起来,“不回来,到哪儿去认识你?”
他爱我,他爱祖国给他的生活。
恶耗传来,我独自去虎跳石下。
正午的太阳照亮了落水洞幽暗的深渊。撞碎的浪花闪现出七色彩虹。这埋葬在荒野里的美,却比名山大川更震动我的心魄。汉云曾约我来游。他形容过这两块石头。阵阵风过,仿佛老虎刚跳过去,还把威风凛凛的长啸留在涧底。他描述过这险峻中的娇美彩虹,说好像是勇武的将军配上百花仙子。
我来了、一个人。我来找他,找他践约来了。
我一直往下走到最接近水的地方。那里峥嵘的崖石已被水磨得滑不可立。那里没有小路,没有人迹。我掬起清流嗽饮。汉云曾说“那水甜极了”。
汉云若在,一定要唱他最爱的那支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这落水洞的水,流入伊洛瓦底江,也要流入太平洋。
十年前,太平洋上,一艘远洋轮从印尼接回自己的儿女。从半夜起,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就站在寒冷的甲板上。甲板上,有抱着初生婴儿的母亲,有年逾花甲的老人,满满地站着。
盼的眼,望穿了黑夜,望穿了浩水。晨光中出现了一条地平线——祖国!
泪水,一直流到轮船靠了热闹的广州港。岸上是鲜花、红旗。音乐声响起,就奏着这支歌。这是在异国的时候,汉云从电台里学会的第一支新中国的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船上的人唱,岸上的人唱。一跳上岸,一把抱住迎面的第一个人,亲人!泪水流,嘴里唱: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们的家乡。
唱,我坐在虎跳石下面,没有人打扰我流泪,没有人打扰我歌唱。那带着彩虹和雷鸣的云,升腾起来,在蓝空中,在我的生命里,永不消逝,高于一切。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11)
我在干什么?从昨天下午就一直瘫在床上,在昏梦和热汗中,培养自己的虚弱、颓唐。我是在寻求一个逃避人生的借口吗?啊,让那些在我身上花费无数心血的师友们发现,他们上当了,我原来是一个虚伪的强者,根本不配谈什么理想、追求。
有许多伟大的生命,在他们面临绞架和恶病的时候,所切望的正是一点延长,一点工作的机会和受苦的权利。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勇敢的理想,一个有崇高思想的人,超脱于苦难,就像超脱于幸福一样。他永远需要升华。被痛苦压倒是和被幸福麻醉一样不应该的。我不是企图上升到这个俯瞰人世的顶峰去吗?当一切都碎裂了的时候,我曾清楚地告诉自己,我是为着证实这一切,为着认识真正的世界,为着防止历史的欺骗而活下来的。
我的悲剧不是在一时一事中注定的。它发生着,早已十年,也许更早。我还没满十八岁,一夜之间,生活的流水被截断了,学生时代的一切努力、梦想都白费了。甚至,还来不及爱上一个什么人,我们就被送到荒原去。
那些为我们栽培的鲜花,来不及怒放就凋谢了。我一生注定前往的知识之路被封死了。
那些将成为我的同志、知已和爱人的青年们相继别去了。
我是一个初生者,我又是一个幸存者。
这悲壮而又光荣的命运,我不再要求掉换。我厌恶浅薄者、健忘者和屈服者的快乐。
从枕下摸出手表来,六点刚过,赶快起来,还来得及。这只瑞士小女表只比纽扣大一点,银色的波浪形的表链,像一件闪光的首饰。上中学的时候,母亲就给我看过这个表,告诉我:“等你上大学时用。”这只精美的小表曾在故乡为我收藏着,等待着那个日子。
赵林在花坛下打太极拳,闭目作态,一副悠悠然的样子。另外几个中年研究员,都离他老远地在一角比划着。吴副书记高血压患者的例行散步也到了这里。他故意把目光高过我,招呼着我身后的几个研究员:“早啊!”
“早!”“早!”人们回答着。
一下,两下,我做着大回环的抡哑铃动作。在这种时候,我只要有点沮丧,他们也许会软手,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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