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生命。那钱,是一些生命么?被碾碎了的生命。
父亲急不可耐地去订购了一架天文望远镜。人们叹息着说:“多么昂贵啊!为什么不用来重新安排安排清寒的小家呢。”
父亲诙谐地说:“这不贵。这点钱,就让人进入那么辽阔的星空。我一辈子也数不完那些星呢!”
他那逝去的和残存的生命,都投进那个美丽的世界里去,都投给那些辽远的星星。
从小,父亲就教我辨认星星。父亲说,我诞生在一个无月的夜里,但是,星星却很多,很亮。
星星,未必就意味着冷清。热烈光明的太阳是一颗星,负载着人类忧愁的大地,也是一颗星。
父亲终于使用上那架昂贵的天文望远镜了。了望时,他总带着一种肃穆幸福的感情。
在那蓝湛湛的世界里,父亲又看见了什么呢?他总在日复一日地了望,了望。也许,他找到了在这人世间失去的东西。
据说,由于超过光速,在太空里可以倒转流年,找到往事的踪影。
在那架天文望远镜里,父亲会不会看见这样一颗神秘的星球?
在那颗星球上,有一个幼小的女孩失去了蝴蝶结。父亲牵着她的手登上春山,带她采到了许多红杜鹃、野山茶。
在那颗美丽的星球上,还有,一个黄绿浮萍覆盖着的小湖,银杏树,和一条慢悠悠的恋恋不忍流逝的江水。
还有……还有……
在冥冥的太空,有无数颗发着蓝光的星球。它们将永恒地保存,儿辈的童心和父辈的慈爱。
在茫茫的太空,还有无数颗散发着银,黄,红……光的星星,在期待着,人们给它们留下美丽的故事。
我是由父亲带大的孩子。
我也曾是幼儿园里的乖孩子。每到星期一,头上扎着蝴蝶结,口袋里装着干净的小手绢,由妈妈把我送进幼儿园。
我总帮助幼儿园的阿姨给小朋友检查卫生。我还喜欢在游戏时作小朋友们的领舞,领唱。
有那样一个星期一的早上。
小朋友们在风琴声中排成队跳起舞,我却呆呆地尾随着,呆呆地坐下。
昨天,在家里,妈妈哭了。第一次看见大人哭,我心里害怕极了。
“看!你的指甲。”
猛地一下,我被揪离了座位。新来的阿姨把我的手高高举起。我几乎被揪离了地面。
“小朋友们,看她的指甲卫生吗?”
“不——卫——生!”一片齐声回答。
我忽然看见,我头上那个金红的蝴蝶结掉落在地上,好像是折了翅膀一样。我想去拾它,可是阿姨紧拉着我的手。
阿姨边说边退了一步。她的脚踏在我的蝴蝶结上。
我刚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松开,就一头冲出了教室。跑过草坪,钻过滑梯,一直跑进洗澡间。
我关上了门。
昨天在家里,没有人给我洗澡,剪指甲。一辆三轮车来,把许多东西和妈妈一起拉走了。爸爸没有吃饭,给我吃了饼干。
在洗澡间里,我一个人关了很久,谁叫也不开。天黑下来,周围变得陌生。走近窗口,我看见星星出来了。星星们仍是我熟悉的样子,像一些熟人。我克制着想要开门屈服的念头。
直到听见爸爸叫我。
爸爸把我抱起。原来的那个喜欢我的阿姨也来了。新阿姨端来了饭菜。
我死死地抓住爸爸不放:“回家!我不在这里。”
父亲抱着我走出了幼儿园的大门。我忽然想起,那只受伤的金红蝴蝶。教室门已上锁。它将独自被遗忘在黑暗的角落里了。
夜,到了幼儿园的睡觉时间,父亲就暂时关了灯。在窗口处,迷蒙的微光下,父亲吹起洞箫。轻轻的洞箫声像一个人未出喉的歌,唱着《苏武牧羊》。我睡去了。
在家里我努力地学习认字,算数目。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念幼儿园生活,但是我一定要超过那个新来阿姨所教的小朋友。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14)
父亲抚着我的头发,常会无缘无故地说,“要讲老实话,要老实啊!”我猜想父亲一定是碰上了不老实的人,才会这样沉痛。
有一回,我踮起脚尖去取柜上的碗。一只鸡蛋滚下来摔碎了。邻家一起玩的小孩吓跑了。我和往常一样,到院门口去等爸爸下班。
这天爸爸好像回来得特别晚。我又跑出小巷口去。下班归来的叔叔阿姨们要牵我回去,我挣脱了他们。
这对我好像是一个大诱惑。我要自己报告父亲这件事。我暗自期望着一种赞许;或者,父亲使我失望,我要立刻揭穿他,原来并不喜欢诚实的孩子。从此,我就不听他的……
父亲终于在巷口出现。在他没有看见我的时候,是完全的另一种表情,惘然若失的样子。上班,好像是一件不愉快的事。父亲好像是受了气回来。看见我,刹那间他尴尬了一下。
我奔过去。当他双手把我举起来时,我忙不迭地说:“我把鸡蛋打碎了……”然后,用检验的眼光直盯着父亲。
他愣了一下,立刻省悟了,点着头。
我拉着父亲的手回来,指给他看地上的碎蛋。
父亲扫了地。晚上,他牵着我在门外桥上转来转去,要给我买点零食。我矜持起来,拒绝了。父女俩的谈话忽然变得简洁。父亲再也不啰啰嗦嗦地叮嘱我。我对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满意。
那是一九五七年,父亲被划为“右派”,母亲离开了我们。
从那以后,无论什么事,父亲如果对我流露出疑惑,我便要感到莫大的委屈:难道他忘了那只鸡蛋了吗?
那件事的分量越来越重,成了我决心赤诚到底的保证。
每个月的粮食总是我们父女一块去买。父亲拿米袋,我提着油瓶和几斤面。
我在街上张望,撞在墙角上,瓶破油流。几个行人围了上来。
一个中年妇人连连唉声叹气。父亲扯了我一把就走。我一路回头,见那些人只是围着。
而父亲则径直往前走。
走到没人处,父亲才说:“瓶都摔了,油也流了,看,有什么用?”
“看——有什么用?”
我明白了。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可是街上围观的这么多“大人”都不懂。
父亲比他们高明。“大人”并不都是比我高明的。有一种“大人”,像父亲那样的,我应该听从。而另一类“大人”却很糊涂,我几乎都不必去理会。从此,我判别着“大人”。
我从不开口要求父亲给我添置新衣。小学里的女同学常随着季节的变换,炫耀她们的穿着。她们的爸爸有时出差到上海、北京去,总记得给女儿买回此地少见的漂亮衣裳。
我不开口。我想,父亲应该想到,有一天主动地说:“你喜欢这样的衣服吗?”
可是父亲带我上街只是逛书店,从不进那些花红柳绿的时装店。于是我对买到的新书表示淡然。我有意地破坏了父女二人边走边谈论新书的乐趣。
我终于忍不住了,用目光追随着那些打扮入时的女孩。我说:“那个姑娘的外衣真好看……”
“嗯,”父亲说,“我年轻的时候,只有一件背心过冬。那时我们早上跑步,老师教我们喊的口号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还有:‘吃得菜根,做得百事’那时,国家正是危亡的关头。老师常说,只有吃得苦才能解救中国。”
父亲的老师?什么样的老师,让父亲这样怀念?
星期日,父女俩携手登上了城郊的西山。
西山的千仞绝壁上,有游客如云的龙门。
可是来往的游人却很少知道,离开临水的傍山大道,有一条荒芜的小径。
走进丛林,有一块朴素的墓地。总有一束两束的鲜花奉献在这块小小的石碑前。碑上刻着——聂耳墓。
这样宁静,这样朴素。
在高地上,好像有一个拉琴的青年临风而立。云水荡漾,古松呼啸。刹那间,那震彻民族心魄的《义勇军进行曲》仿佛在丛林中响起。我,为生长在这块为聂耳所爱恋的土地上而感到不凡。幼小的胸中升起了一种追随伟大先人的使命感。
此后,每年清明,在那个僻静的小碑旁,增添了一个小花环。那是我在山中用红杜鹃、野山茶编的,聂耳一定喜欢这家乡的花。
后来,老师在课堂上讲到《国歌》及其作者时,我的心里充满了骄傲。我真想告诉大家:他教过我父亲。我每年都去给他献花。
当我和同学们穿着整齐的白衬衫操练时,喊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常想起父亲——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学生,在寒风中,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他的同学们在寒风中喊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我总觉得,父亲他们那土里土气的行列,更令人心潮澎湃。
我对那些穿得重重迭迭,锦装绣裹的小孩,产生了一种不屑。在大冷天里,我总爱和小伙伴们比赛:“你穿几件?看我!”
我一面暗自摹仿着父亲,一面检验着他的价值。
正巧,让我碰上了一个场面:父亲向那个常来拣废纸的老太婆大发脾气。衣裳褴褛的老太婆语塞了。一时,我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为富不仁者的形象。
我冲进里屋去,把门摔上。
几天来,父亲沉默着,忍受着我的忿恨。我在失望中感受着心灵的孤立。没有任何人了解我们父女间的隔阂。因为,亲戚好友都不能介入我们父女的感情的隐流。这种感情是不能在舌尖上调停的。
负气的我趁父亲不在时,把他桌上压在玻璃板下的那张我的近照拿掉了。
我要把对父亲的冷淡坚持下去。父亲明白了,不再来迎合我。
我在巷口又遇见了那个捡纸的老太婆。她拦住我,递给我一卷字纸,说:“小姑娘,拿去问问你爸爸,是不是他要找的东西。你爸爸是好人。我以为这纸放在窗台上,没用了。实在不是故意的啊!”
这是爸爸每夜观测星象的记录。虽然,他已被调离了天文台。
我站在门口,怯怯地喊了一声:“爸!”
他面向窗坐着,那么直,那么正。他转过身来,手里捏着毛笔,正在练书法。
我忽然觉得父亲就像受了冤屈的忠臣一样。
趁他不在时,我又把那张照片放回玻璃板底下,还把它往里移了移,显得更醒目。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父亲专在灯下等我的样子。
我支吾着想赶快走进自己的屋里去:“我在学校里,老师家……”
一语未了,父亲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撒谎我最恨撒谎我刚才从你们学校回来……”
我不想说,我们同学的哥哥,高年级的,带我们去看电影。
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要求有秘密的一隅。我开始反感那种坦白式的谈话。
“好吧,不说,就站在这里,站到十二点”
父亲转身离开了。
我心里反而一松,继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