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不断地,从渡口回来的人们给我捎回青竹削的小扁担,光洁得可以贴着人的脸;适手的小镰刀,磨得明快;傣家女用的小竹篮,还有一把小巧的竹椅……
寨子里的姑娘、大嫂们已经对我喊起“小团”来了。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二部分生命(1)
中秋节来临了。团圆的月亮,对我有了新的团圆之意。小团,是八月十五这一天生的。
一大早,我推开院门。寨上的小径上不见人影。我一闪身出了寨子。像是去偷赴约会的傣家女,我用波团送来的那套衣服打扮起来,心里怦怦地跳。
我不愿让那些爱笑爱闹的姑娘大嫂们撞见。往常,当她们提到波团时,我总是不作声。被这位摆渡老人所激起的那种感情,是我心里的秘密。
轻快地穿过竹林、小桥,再翻过一座小山,赤脚踩在露水上。一路走着,我把那带穗的筒包上插满了野花。在山顶上我看见了渡口,竹筏正在江的中流。等我走到,它正好撑回来了。
“来了。”
波团说。仿佛是我们天天见面,我天天回来。
我低了头,从那些等着渡江的入面前走过去,从波团侧着的身旁上了竹楼。
“老波团,你姑娘蛮好看啊!”
楼外的人们说笑着。
“嗨,有这么个姑娘,你波团怪不得力气大着哩!”
我提了桶下楼来。一个调皮的傣家小伙子站到路中间,拦住我:“哎哟八月十五的月亮,怎么早起就升出来了?”
他们都以为我是真的小团,是那个傣家女。
波团嘿嘿地笑着,说:“别闹,别闹,让她去打水。”
竹筏又划向江心,把笑语载向对岸。
我在冲洗小竹楼。
一会,有人上楼来,是一个过渡的傣家青年。他只上了半截竹梯,递给我一条活鱼,说:
“你爹叫你做了。”
又过了一会,又上来人,也是只上半截,把一大串芭蕉放在楼口,走了。
一会,有轻脆的笑声悄语,那是过渡的妇女听说波团的女儿来了,在楼口偷看。楼口上又放上了鸡蛋、花生。
那天,来往的人们留下了不少礼物给摆渡老人的难得一见的女儿。
在江流中撑筏的波团一定看得见他的竹楼上炊烟袅袅,飘逸在江堤的绿丛上空,和江上的水气混融。乘筏的人们会说:“老波团撑得真快啊!你女儿等你吃午饭了吧。”
谁知道这个乖巧的傣家女儿,是一个孤凄的野性的汉族孩子呢。
在桌上给波团摆上驱湿气的甘蔗酒。那条大鱼,我按照傣家所喜欢的,做了生鱼末,拌上香芹和醋。鱼头又烧成一个汉族的三鲜汤。
在漫长的下午,江风徐徐吹进小楼。我拆洗被子,缝补衣物。
过渡的人去了一拨,又来了一拨。江堤上,一时静寂得只闻鸟声,一时又熙熙攘攘,姑娘笑,孩子叫。
我想起了一首古老的儿歌:
热烘烘的太阳往上爬,往上爬,
爬上了白塔,照进我们的家。
我们家里,人两个呀,
爹爹爱我,我爱他呀!
……
竹楼的窗外,江水反射着白亮的日光。
竹筏就像人的心,在两岸间不知疲倦地寻求——寻求一种负载。当它休息下来的时候,它也就空虚下来。
每夜它都在期待,晨光带给它新的活力。为了这些乘坐它去赶街、去开会、去相亲的人们,它毫不踌躇地离开平安的岸,去和激流较量。空筏子是最难撑的,因为缺少分量。竹筏横渡江流,必须负载着生活、希望、爱情。
热烘烘的太阳往上爬,往上爬,
摆渡的船儿,来回不停地摇。
几十年渡过了,人多少呀!
爹爹的头发,像棉花呀。
这是多么自由的时光。
这儿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认识我,我反而和他们真心地认识了。碧色的浪花那样坦率地拍打着,翻卷着岸边的黄沙,我仿佛生来就是要这样自由,这样花枝招展。
窗前有一面满月般的圆镜。我在镜中反复地修整和打量自己。即使在一人独处的时候,我也不曾这样兴致盎然。
不知为什么,严谨的父亲使我不想在他的面前照镜子。苏老师呢,我决不愿他把我当成一个爱打扮的女孩。他在课堂上讲:“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学问。”我曾为他贬斥了解红而痛快。可是现在我才明白自己,我也要羽毛。
傣家的父母会指责子女不修仪容。在这里,少男少女像鲜花一样怒放着。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竹楼外响起了悠长的傣歌。
有一只歌飞进了我的耳里。那大意是说:天上的月亮虽然美丽,不能把它叫下来。竹楼上的小团更美丽,为什么不下来?
月光如昼,遍地歌声四起。傣家的青年谈情唱歌是不怕走远路的。
我把竹窗放下来。
波团不作一声,往烟筒里填上烟丝。
我不是小团。我的爱,不是那种串根连叶的爱,我不能在这江畔开花结果。
我心中泛起了一种酸楚的深情,也许,比爱更美好。
我不是这江上的月亮,我只是一颗远方的小星,执着地闪着寒光。
寨子里的人们和我一下子亲近了。
老头们会告诉我,供销社卖清酒了,那是波团爱喝的,快去买。
大嫂们逛街去,给她们家的男人买了白毛巾,会说,“小团,不买块给你爹?”
小姑娘们要出门,会跑来问:“团姐,带什么给波团么?”
他们也关心一个孤单的女学生,可是,他们难知道她的心事。但他们却深深地理解波团和小团。靠着这平凡而又珍贵的关系,我的生活真正进入了小寨。
从渡口回来的姑娘们说,波团那里现在不冷清了。有些赶渡的小伙子常帮他干活。她们诡秘地笑道:“波团给你置嫁妆哩!”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二部分生命(2)
电报上赫然地写着:“母病重速回父”。
冬天的清寒只使得江畔风光愈加秀丽。
慢悠悠的江水恋恋不舍地流向前去。草叶的翠色增了一层朦胧。在江心露出的沙洲上,雁叫声教人心肠回荡。
在竹楼上吃过那丰盛的然而难以下咽的饯行饭,波团拔竿撑筏,送我过江。
空荡荡的竹筏上就坐着我一个人。
波团他是多么不愿这筏子拢岸啊。可是一竿一竿,他正在向对岸,那离别的岸撑去。
我说:“回去的时候,你等人来,把筏子装满了,再撑。”
波团说:“嗨,撑空筏子过江的时候多啦”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布包,揭开傣家自织的粗白布,露出两点绿莹莹的光。
托在他手掌上的,是一对绿宝石耳坠,江水似的绿,竹叶般的翠,瞬息不停地闪着晶光。
“你戴上这个,就没有一点不像傣家了。”
天地模糊了,只有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托着那翠绿的星。
“我知道你是要去的。你家乡的父亲想你啰!你在这里,没人给他做饭,赶街啊。”
在波团的心中,天下的父亲都需要女儿做饭,买烟丝。天下的女儿也都需要父亲给编小竹篮,置宝石耳坠。
过去,波团就常问起我的家乡。他不明白什么叫“城市”。
“城里是不是有几百个寨子?城里的寨子有多大呢?”
“城里的人天天都赶街吗?他们不出工,吃什么呢?”
他为我准备了绿瓷般的野鸭蛋和一个长得最好的黄金大瓜,要带给我的父母尝尝,还要我从城里写信告诉他,他们喜欢不喜欢吃。
我无法向他解释。这里离我的故城相去数千里,南瓜和鸭蛋都捱不到归期,全送给了路途上的司机。
我在信中对他说,父母亲都非常喜欢吃这江畔的鸭蛋和大瓜。
让波团老人失望是一种罪过。我宁可撒谎。
那个生产绿瓷般的鸭蛋和黄金大瓜的地方,永远牵动我的乡情。那座我不再归宁的江畔小寨,化为我人生逆旅中的憩园。
惨白的病房,吊着的大瓶点滴注射液。
坐在墙边的父亲用陌生的眼看着我。用不着再说一句话,我明白,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母亲的日子已经不多。
她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你了……”
那早已被夺去的母亲,刚刚回来,却又要像彗星一样失去了。
在母亲弥留之际,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了。
那天,病房里响起了笑声。母亲的枕边有一个袖珍型的镜框。在天蓝色的波纹框饰中,是一个星眸秀发的女郎,手里拿着草帽。风,正翻弄着她长裙上的飘带。
“妈年轻的时候那么好看啊!为什么以前不给我看?”
她说:“我都没有这张照片了,是你爸爸留着的。”
父亲无言地坐着。
我忽然有些妒意,又感到欣慰。
我历来认为自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现在我知道了,他一直爱着她。她才是父亲的星。
妈妈笑道:
“这框里该换上姑娘的照片了。老太婆还要这么漂亮的镜框干什么?”
她把镜框给我。
我说:“我可不敢。爸爸的镜框嘛!”
父亲望着我们。他似乎要笑。
那天蓝色的带波纹的小镜框永远地挂在父亲屋里了。
母亲离开了我们。
正是在这时,她才回到了我们中间。
父亲要我叙述,母亲和我共处的日子。他常常无头无脑地说一句:“你母亲以前考大学是第一名,人家不相信是一名女生,还查了卷子。”他得意地自笑了。
有时又说:“念大学的时候,校长的儿子追求她。可你母亲根本看不上那些纨绔子弟。”
他时常坐着,拿着书,半天不翻一页。我如果打断他的怅思,说:“爸,我们出去走走。”他多半是不高兴地答道:“我在看书。”
他掩饰自己。过一会,他又站起来,说:
“不出去吗?”
在盛年时曾经刚毅地忍受了飞来横祸,与妻儿和事业作生死别离,“苏武牧羊”似地过了几十年的父亲,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化了。
那深抑积年的人生悲愤,在他的暮年爆发了。
父亲变得挑剔和喜怒无常起来。
母亲美丽的笑容从镜框里望着我。死亡,使她又回复了那俊秀纯洁的形象,爱的形象。
她曾为着贫寒的父亲舍弃了倚门的安乐,她曾以勤奋苦读从一个千金小姐变成高尚的劳动者。
她身患重病,忍受着我的淡漠。她默默翻译,孤独地贡献着自己。
我不能裁判母亲。
我唯有以哀伤的心来爱母亲。她再也不是外人,而成为我们这个不幸家庭的又一不幸的成员。
在街上我遇见了“他”,我的第一个追求者。
这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待分配的大学生了。他衣着优雅,举止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