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则行，毓敏更安心地发展着她的性格和事业。她深信自己身上具备的一切都是则行所需要和能够适应的。则行说过，他们是“千里姻缘，南北一命”。这是真的，不是做梦。
“脸蛋？风度？嗨过上十年谁都一样。到那个时候就要比事业，比孩子。那种愚昧庸俗的女人怎么能教育后代呢？我就把我的后代交托给你了。”他笑着向毓敏说。
她不把这当玩笑，含羞地笑笑。
“现在的独生子女不好教育。我们最好是和弟妹的孩子放在一起养……”
他又来了。他爱设计未来。男人，男人就应该这样。女人是不会在恋爱中就去找房子的，而则行却真的去找了两回房子，还说她：“我真不理解，你为什么不关心关心……”
那太遥远了，毓敏不好意思说。她只是默默地感激着则行对她做的这一切。
如果他找到房子，那还用说吗？毓敏决不会嫌弃房子什么样的。她会和他一起过那知青式的生活，并绝对要把他照顾好。他们一起奋斗，奋斗家庭里将充满欢乐。
前衣子正是她的爱人所需要的，而毓敏自己则是则行所需要的，否则，为什么各人要寻找自己的幸福呢？
……可是眼前，当前衣子说起她的朋友太一郎，则行竟说了…句：“他真幸福！”
听见这句话，毓敏不再责备自己好妒忌了。
前衣子有狐臭，总洒浓郁的香水，毓敏想。但接着又难过起来自己这样多么对不起前衣子啊她今天怎么这么低三下四？为了爱？爱不是应该使人高尚吗？她心情沉重。
前衣子爱叫毓敏试穿她的衣服西式裙，和服。自己在一旁拍手道：“真好看！真好看！敏，不要脱了，就这样穿着出去吧。”
毓敏却惊惶地摇头：“不，不！”
有时候，即使穿一条素色的裙子，她也要在前衣子的穿衣镜前顾影半晌，自言自语道：“怕不怕呢？”
前衣子说：“你们穿衣服总说‘怕不怕？’你们怕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怕不好看。”
毓敏说不出来是怕什么。怕别人异样的目光，怕引起人家议论，怕太出众，怕老师和领导的印象不好……
故宫是恢宏壮丽的。而她却是这样的寒伧。这倒不在于衣着不如前衣子的典雅气派，而是在于她的性格的寒伧。这是在长期的个人历史和民族历史中形成的寒伧。
童年时代，举国饥馑，使她带上轻微的夜盲症。后来的动乱，家庭离散，荒凉的乡村生活，失学，失业，失恋，以及种种政治阴影的威胁，惊惧，猜疑，使她早失去了前衣子的那种天然妩媚，那种对人的依依之心。仿佛天下人都是前衣子的朋友，实际上见到前衣子的人也都愿意做这天真少女的朋友。世界向她微笑。爱与美，养尊处优的晶品。
而在毓敏身上却时常袭来那往昔的黑暗，阴冷和恨的痉挛，她的生命仿佛还没有摆脱痛苦的挣扎，还来不及唱一支轻松怡人的歌。
如果说入学之初，她与都市同学的相形之下的寒伧，使她为自己的家乡而不平，那么，今天，她的寒伧却使她为自己的民族而哀痛了。
祖国啊何日你的女儿才能为你捧出满怀鲜花？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北国之春（8）
他们走进了故宫内的商店。前衣子又对那些刺绣发生兴趣。则行在她身边陪着。
毓敏自己转着，一眼看见了橱窗里一个坐在荷花上的古装童子。
“请问，那个小泥人怎么卖？”她问。
“不卖”一个年轻的售货员干脆地说。
过了一会，毓敏看见几个碧眼的外国人在挑选这小泥人。她惊疑地又问道：“你这不是在卖吗？为什么说不卖？”
青年售货员没好气地答道：“我说不卖，是因为你也买不起十五块一个，你买吗？”
那是一个和前衣子年纪仿佛的姑娘，可是却这么凶，这么刻薄。毓敏简直呆住了。她不知道这售货员是仗着什么势头这么盛气凌人。今天在故宫里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好像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啦。中国穷，中国人穷，穷到连在故宫里都没有地位了吗？
商店里的顾客一时都回头看她。她来不及去分辨那些眼色的滋味，便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刚好是十元的两张，放在柜台上：“你给我拿一个泥人。”
青年售货员惊住了。她有点迟疑，仿佛知道这二十元钱的不易，不愿去收。这是毓敏一个月的生活费。因为邀请了前衣子，她今天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店里的中国顾客用同情和感慨的眼色看着她。
青年售货员仿佛也有些后悔了。毓敏呆不下去，催促说：“快一点”
售货员默默地把一只小盒和找回的五元钱递给她。
走出商店，她发现则行跟着她，前衣子在后面。
“充什么阔气？你不买饭票了？”
他只说了这么两句，用一种不大理解的眼神窥视她。他隐隐地感到，在她身上发生了一场风暴。
过了一天，毓敏从图书馆回来。宿舍里的人告诉她，则行来过，有一封信给她。原来信封里装着十五元钱。一张十元的，其他是些零票子。
她不想见他，不想见前衣子，还想回避开自己。一切都混乱了。她不知道她自己是否对，只是不由自己地一头埋进了书堆。
开始下雪了。
前衣子喜气洋洋地来了。她招招手，叫毓敏出去，在她耳畔悄悄地说：“太一郎来了！”
太一郎身材修长，像个网球运动员，也打扮得像个运动员似的，比前衣子放在镜面里的照片更年轻精干，充满活力。他是随公司来华拍电视的。
他的汉语讲得流利极了，简直可以把他当作中国福建广东一带的青年。他兴致勃勃，常放声大笑。前衣子今天敷了薄粉，唇如点丹，穿了和服，又幸福又羞怯。
太一郎跑了大半个中国。他坦率地对毓敏说：“他们旅行社不给我买票，我就自己去买票。”他喜欢搭公共汽车，喜欢别人认不出他是日本人。中国的地理状况，市民生活行情和方言土语，他简直比许多狭居的中国人懂得更多。他还会讲“四人帮”时中国的政治笑话。
“你知道吗？在你们中国，有一个城市叫郑州……”
“郑州？当然知道，谁不知道郑州！”毓敏性急地插话。
“不，不你知道，在郑州这个城里，有一个花园吗？”
“唔……”毓敏不再说了，等着他的下文。
“你知道在那花园的湖里有一个小岛吗？”太一郎又一顿。
毓敏急切地摇摇头，她被吸引住了。
“那个小岛叫做外语岛。每天早晨，郑州的外语爱好者们都跑到那儿去练习外语，用外语交谈。在那个岛上是不讲你们本国话的。我穿了一件你们中国的那种军大衣，也去了。和我交谈的是一个青年工人。他说：‘你的日语讲得太好啦’哈哈他不知道我就是个日本人哪。不过，他讲得也真不错。工人，自学的。其实是我佩服他。你们中国的年轻人真勤奋，学东西也快极了。那个外语岛上讲得最多的就是英语和日语了。我们日本也正兴起华语热。可惜，你们国家对这些业余外语人才利用率太低了。跟我谈话那个小伙子，训练一下可以搞中日交流的嘛。可是还是当工人。”
洒脱无羁的太…郎与毓敏下乡时的那些知青朋友非常相像。而大学里的同学不管怎样总有些隐讳和拘泥之处。毓敏一面与他谈笑，一面怎么也想不透，这是个外国人？她和前衣子虽已熟稔，但前衣子的那种“日本气”，那种古典仕女加现代化的风格却是处处可以感触到的啊。
前衣子的男朋友应该是绅士型的，不料却是这么放达的青年。毓敏和太一郎简直太容易沟通了。她对太一郎的诙谐反唇相讥，一面赞赏太一郎的熟悉中国，又不断给他出难题，警告他，中国大着呢，深着呢，认识中国并不容易。
前衣子出去打开水。
太一郎突然说：“中国姑娘真是太可爱啦”
毓敏立即答道：“中国姑娘都很厉害。你问问前衣子就知道。在我们中国，像她那样为你们男人牺牲的姑娘，可是几乎没有的。”
太一郎严肃地点着头说：“知道，知道。前衣子是很爱我。不过来到中国认识了你，真是太高兴了。”
这时候，两个人都觉得前衣子去得太久了。
毓敏说：“我去看看。”
留学生楼的暖气烧得特别暖，坐久了感到热气喷人，又加上前衣子寝室里浓烈的香水香粉味，弄得毓敏头昏起来。她习惯自己宿舍的暖气和气味。暖气是烧得不够热，但正好头脑清醒，用功不觉累。她宁愿双手捂着一只热水杯子看书，也不愿享受这分闷热的福。
跑到楼下，风把楼门关得很紧。毓敏猛地一下把门打开，却看见前衣子就站在门外风雪地里，一手拎一只热水瓶，一动不动。
“衣子怎么回事？”
她扑向前衣子，去接她手中的暖水瓶。
前衣子快冻僵了，眼里含着泪。
“前衣子衣子，你怎么了？”她摇着她的肩。
前衣子仍不答。晶亮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出来。
毓敏一下子明白了。
“衣子，你真傻。他很爱你。太一郎很爱你。我是你的朋友，他当然要对我好。谁让你去叫我来的？衣子快回去”
前衣子回头用孩子般的眼神看毓敏。毓敏说：“太一郎说，他已经和妈妈说了，一定和你结婚。他的妈妈要你放假回去呢。”
前衣子破涕为笑了。她俩互相搂着肩，抱着腰走进楼里。上楼梯时，前衣子说，“别告诉太一郎我哭的事。”
太一郎的到来使这一对异国女郎的心灵更加沟通了。面对像白雪一样纯洁的前衣子，毓敏在故宫发生的心理障碍消除了。而太一郎对中国姑娘的衷心赞美，使毓敏获得了一种心理平衡。太一郎说，前衣子像一只白鸽，而毓敏是一只黑燕。
不，她不能否定自己，不能自己认输。中国女子自有独特的价值和可爱，正为中国之所需要。
这一次精神上的地震，虽然是由爱情引起，可是已令毓敏深深地感觉到，在知识、课堂、美学和文章之外，她必须寻找那股使自己获得精神成熟的力量。在爱的灵光圈之外，她必须去追赶那时代的光明。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北国之春（9）
太一郎他们要在大学图书馆和课堂上拍一些镜头。那天，毓敏他们班主任专门来嘱咐道：“请大家换换衣服。”
“我没衣服，下午不来了。”一个名叫杨泽的男生说。
“我们也不来了。”一时有一半的男生说。
班主任忙作解释，一面自己也觉得尴尬：“我也觉得不一定换，上面叫交代一下。”
同学们还是觉得气愤未消：“他妈的大家录取的时候就应该加上一条，没有好衣服的不予录取。”
“我们上课是上给外国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