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衣子的心里快乐极了。现在双方父母已经在筹办婚事。
临行前,前衣子曾经和毓敏一起唱着日本歌:
如果你要幸福,拉拉你的耳朵
如果你要幸福,拍拍你的双手!
如果你要幸福,跺跺你的双脚!
她们在一起拉耳朵,拍手,跺脚。
前衣子惦念中国女友的幸福。
随信寄来了太一郎的《访问中国大学印象记》。毓敏急急地硬译着读了一遍。太一郎对她的介绍理解得很好。他赞美中国大学生的艰苦与活力。这样她就放心了。
则行要求我的,不是买电影票,而是去大会议厅占座位。那里经常举办讲座,是社会名流们的讲坛。
我常常下午四点就去西北校园的会议厅占座位,端着一本书。一直坐到六点半,则行给我带来咸菜馒头。他对名学者的仰慕心理是一种教养,是一种虔敬的狂热,也是一种理想境界的高峰。
他认为,在他们讲演的时候,人们都应该是屏声敛气的。
但满场青年听众却大都没有这种“修养”。他们爱提问,爱争辩。那带着俏皮劲的会说话的掌声,如阵阵青春的暖流从大厅里漫过。这种时候,名流们纵使霜华满头,走遍全球,也会禁不住激情焕发。
可是,来的“名流”倘若讲上十分钟还是陈词滥调,或是插科打诨,总是哗众取宠,下面就开始“劈里啪啦”地响了。
这是人去座空的响声。学生们不管不顾地从排座上横穿直走。要是讲座再压不住阵,这“劈里啪啦”之声就会传染全厅。学生们热衷于求知而不爱捧场,不留面子,傲锐难当。
这种时候,则行不走,我也不能走,虽然我觉得他的敬意多余。
我还觉得,在他的文章里引用名言也太多了一些。小雪们奚落说这是“名言集锦”。为什么一定要用别人的话来思索呢?
则行对名流们的崇敬,也许超过名流们的自我估计。台上的老者常谆谆不倦地答复青年学生的问题。可是则行不许我写字条递上台去提问,有时真令我又好笑又可气。幸好我想提的问题大多由同学们提出了。
有一回我执拗地写了一个小条,递了上去,则行就很紧张。那张小条却意外地得到了台上讲演人的称赞,说这个问题问得“很有见地”。则行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他仍是警告我,下不为例。他说我会捅漏子,出洋相的。
小雪她们的爱情是不包括这个的。在这些场合里与小雪们同龄的那帮毛头小伙子们是顶爱起哄的,只是对女友过多地和别人跳舞之类他们才会去“管”。
则行也喜欢向他的男友们吹嘘,他能“拿下”我来,我总是默认着,顺从着他的怪脾气。
又过了多少岁月,我才明白了一点。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的亲昵关系必须是一个对另一个的压抑和统治呢?这是多么违反生命的个性法则。爱,仅仅是爱就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还来不及深思熟虑,来不及互相探讨,那一天就来到了。那一天,犹如人生中的许多意外时刻,注定了一切隐晦的东西必须挑明,每个人要露出他自己的本来面目来。
那是一场校园风云。同学们兴高采烈,全校人口仿佛增加了三倍,热闹得如临盛大节日。
广告栏前人围成墙。那些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拄着手杖来到这里。那些刚刚平反了“右派”问题的中年教师眼里似乎噙了泪花。
广告栏上贴出了醒目的海报和宣言:
国事讲演会
宣言上说:
当今之改革,乃中华之大业。让我们打破班级、系别和地域,性别、年龄之界限,共聚一堂,探讨大义……
发起人正是那个叫杨泽的男生。
响应者纷起云集。各种时事,哲学,法律,经济,历史的争鸣题目出来了。
一阵大风把这些性急的宣言书刮得七零八落。小雪和几个小姑娘提着浆糊桶在那儿把它们重新粘牢。她现在搬进我住的这个宿舍来了。
地质系的帅小伙子力平跑到我们宿舍里来了:
“小雪,你们是支持谁?”
“我们不是支持谁。我们是支持整个讲演会的活动。”
小雪傲然地说,一面对镜梳着她的长发。
“嗬”力平欣赏地看着她。
小雪对我说:
“你真沉得住气,是要跟着你们彭老夫子进故纸堆里去了还不快去看看讲演会可真是一场轰动。记者都来了,还有外国人。”
我不作声。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北国之春(11)
我知道我不能去看。一看,也许就会引爆我心中久抑的激情之雷。
上课了。老师是个刚“改正”的“右派”。这位中年教师讲课极受欢迎,可他却从来都是眼望着窗外。
可是,忽然,他一改往日与同学们的疏远态度,两只闪闪发光的眼坦诚地投向学生,讲出“古汉语”之外的话来:
“我认为,学生不爱国,就是教育的最大失败。
“同学们,智慧是可贵的,可是还有一样东西更可贵,这就是对祖国对人民的良知。无论是作品或是做人,有这种良知,方才可敬可贵!”
满堂寂静,共鸣着一种轰轰烈烈的心声。
课上了一半,我悄悄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当小雪们下课回到宿舍,我的讲演宣言已经写成了。标题是:
女性人才的压抑
广告栏早已贴不下了。小雪和我一起拎着浆糊桶去饭厅大门口张贴。
力平们闻声赶来了:“嘿!再贴高一点。我来。”他们爬到高窗上帮助张贴。
人流从广告栏赶往大饭厅前,看第一份女讲演者的宣言。
连日来,激昂的校园在夜里也难以宁静。熄灯后,男生宿舍里亮着烟头,继续着豪迈的争辩。关于哲学、关于经济实体、改革的诸方面,以及球赛,关于中国要当世界冠军等等。而女生宿舍,在那面大家凑钱买的花布窗帘后面,关于友谊和爱情的赞语,关于男孩子们所作所为的评论,赞许,嗔怪等等叨叨不休。
男生们,总是他们挤满了学校生活的舞台,目空一切地表演,宣泄喜怒哀乐,事无巨细都要发表他们的“纲领”,“政见”。
而女生,女生总是怀着一种姐妹的,情人的昵爱之心,注视和钦羡着男生们的行动。女生总是感受多于行动。为什么呢?哪怕是班上成绩比我们都次的一个男生,也敢于在校园里指手划脚,而最颖慧的女生,也大都在争辩场所中缄口不言。
男生主宰着学校生活的潮流。女生,难道在同等的教育之下,我们,只能被男生们在郊游的时候带在自行车后座上吗?把历史倒翻过一页来看看吧,当初在中国,为了录取第一个女子进大学,先师和父兄们曾怎样地奋力疾呼,双手相擎,视为希望,视为明珠。我们今日的畏缩,岂不愧对先驱者吗?
傍晚,急促的敲门声响了。则行铁青了脸进来。
小雪用关切的眼示意我,走开了。
“好啊我真想不到,你,竟背着我偷偷地搞什么讲演。”
“我要告诉你的。因为你最近太忙,我想周末再……”
“算了吧!你知道那些人的背景、动机吗?你以为,都是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哼,这么轻浮。我看错了。你,不是一个搞事业的人”
轻浮?我眼前忽然闪过了前衣子的倩影和故宫。
我固执地不作一声。
“好吧。不听我的话,我走。你多保重了。”
他冲向门扉。我也冲到门旁,将身子靠在门上,使他不能开门。
他愤懑地说:“我把你放在我的生活里,为了你,我和家里一直在闹着。可是,你没有把我放在你的生活里。你的举动,简直太出乎我的想象了。”
敲门声又响了。有许多人在门口说话。我急急揩去脸上的泪水,开了门。
涌进来一伙素不相识的女同学,她们说:“希望你要争气啊”她们送来了润嗓的药,罗汉果。
“沏水喝,嗓子就不会哑了。”
在她们热情的议论声中,则行匆匆离去了。
小雪回来,注视我,说:“你哭了?”她指指窗外:“唉,你的那些支持者还以为你多么勇敢,多么强大呢”
她提醒了我。从现在起,我必须做另外一个人,一个更独立的、私心更少的人。
讲演会开了一个多月。同学们容光焕发。年轻的心被更新了。大义之光闪耀在青春的眸子里。校园变得更加开朗豁达。
这时候,杨泽的关于历史评价问题的讲演与一位名人发生了观点冲突。这就是曾经赏识和器重则行的那位名人。
我选择了自己的立场,支持杨泽。
邹新语,她充当了名人与学生之间的传声筒。在她宿舍的床前贴着名人的赐字,以示和我们有别。
则行来了,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们的感情可以结束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性格不合。”他简洁地回答了我。
北国的冬天是多么漫长啊
那些日子,只有同屋的小雪们知道。白天,我沉静地上课。每到夜间,我就在梦中哭喊,争辩,踢床板,大叫。
小雪给了我最亲密的女友的忠告:
“你既然爱他,为什么不使用‘女人的武器’呢?”
人们告诉我,他病了。
我带着桔子罐头和他借给我的书走进男生宿舍。他们屋里刚好没有别的人。
他在蚊帐里睡着了。满脸倦容,焦虑,孤寂。我们“性格不合”吗?他真的已经不爱我了吗?不,他的痛苦也许更深。
在那些相爱的时日,我曾经撩起这蚊帐,把他从梦中摇醒,拉他去散步,去听音乐会。
如今一层纱障就把我们分隔。我望着他那益见消瘦的面容,热泪奔流。
社会上尽是流言蜚语。我已在短短时间里变成了令人瞠目的人物。则行深知道我的讲演远不如人们传闻的那样怪诞和放肆。然而他是一个追求“乡邻称道”的人。因为他爱我,这大大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使他对我失去了爱的信念。
则行的母亲已经公开表示拒绝我。则行的父亲其实死于政治灾难。思想罪,言论罪。他们这个家庭刚刚仗着则行的崛起有了生机,我有什么权利去毁灭一个母亲,一个寡居的母亲的最后指望呢?
我不能承认,我不该讲演,不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黑夜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当年的成千上万的“思想罪犯”正在从炼狱里重返人间。我热爱光明,我相信光明已经来临。假若民主与自由又成骗局,那么悲剧就不仅仅是属于我和几个青年学生了。我们为什么要得到这作茧自缚的下场?
我不明白,则行的那位“恩师”和某些人,为什么这样反感勇于抨击时弊的青年?难道他们没有在黑暗中吃过苦头吗?他们把我们说成是一伙狂妄无知而有野心的不良分子,像莠草一样应该被剪除。又听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