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架起篝火。人们忙着宰羊。孩子们围着吊起的肥羊看。草地上飘来奶茶的香味,羊肉汤的香味。哈萨姑娘拎着水壶,来来去去地汲水。瞧着她们活泼的步态,她们的肩膀,腰肢好像随时准备进入舞蹈。如果说,维族姑娘善于用眼睛说话,那么,哈族姑娘善于用舞蹈来说话。
有一次,牧民们在转场途中路过小镇。一位姑娘奉家长之命去商店买一把铝壶,哈萨帐房里少不了这种壶,总是一把烧奶,一把烧茶,一把烧热水,汲水也用它。姑娘走得急急忙忙。可是她恰巧碰上了一位不会说哈萨话的售货员。售货员一会儿搬来脸盆,一会儿搬来口缸、锅子,姑娘都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哎呀驼队就要走过去,妈妈在骆驼上焦急地把女儿等待。怎么办呢?哈萨姑娘忽然给售货员跳起了舞。她一手高高举起,手指尖尖比作茶壶嘴,一手扠在腰上,像茶壶的把柄。售货员一看,马上明白了,给她拿来了一把锃亮的铝壶。聪慧的姑娘不只是给家里买到了壶,还创造了这各民族的人都一望而知的语汇,舞蹈的语汇。以后牧民们去买东西,说不清的时候,买的和卖的都会比出各种舞姿来:“是要这个吗?”
这是真正的舞蹈,由于生活的冲动和表达的需要而产生的舞蹈。都市的人们只跳程式化的舞蹈,包括我在艺术学校学的舞蹈,都是一种模仿,而不知道这个动作从何而来。在草原上我才真正找到了舞蹈的世界,一个显示个性、才思和感情的世界。
还是再来看这白色帐房的美丽的宿营地风光吧。看羊狗悠闲地伏在地上睡觉。哈萨克母亲坐在石头上,细心地用手指翻弄着女儿的长发。女儿伏在妈妈的膝上。她暖洋洋的,被太阳光和妈妈的爱所照射。妈妈给她捉虱子。游牧上的事情,成天和牲口打交道,姑娘耐受了多少辛劳。
凶猛的猎鹰被锁在帐房子后面,阴沉沉地垂着翅膀。它好像对这和平安宁不感兴趣,猎人走过来。他一只手戴上长长的橡皮手套,拿冒着热气的羊肚脏喂老鹰。尽管在这美丽的营地,姑娘们的目光围着他转来转去,但他还是惦着自己凶猛的情人。
住在这些帐房子里头的有牧民和牧民的已到镇上去工作的后代。牧民的后代当了干部,教师,司机,但都是在帐房子里长大的娃娃,五岁骑马,七岁赛马。如果喝醉了酒,走不回去了,扶上马可以跑回去而不掉下来。别克和赛尔江就是这样的草原的后代。虽然他们已成为领取工资的人,草原给他们的习性还未褪去。
别克是这次盛会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在摔跤场中赢了四方来的对手,又夺取了拔河冠军。
哈萨克的传统拔河,是一个对一个。两人在草地上相背跪下,腰间被一环形套绳套在一起,口令一下,双方就像老虎一样,全身往前挣,主要是用腰上的劲把对方硬拖过来。
奖给别克一匹黑青色骏马。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别克牵过骏马就骑了上去。可是跑不远就被马甩下来了。人们说,别克一高兴喝多了点儿,又说,这马口硬性烈,从未上过鞍,生得很。当然,奖品就该奖这样的马。
议论中,只见一个小伙子跃马扬鞭冲了出去,追回了黑青马。他从自己的马上跳到那烈马背上去,疾驰了两圈,跃过了小河,最后制服了它。当他骑着骏马归来,下鞍把马缰绳交到别克手里时,别克说道:“兄弟,你骑它吧,这马该是你的。”
这驯服烈马并最终得到它的青年就是赛尔江。别克和他素不相识,却从此情同手足。当夜,别克在自己的帐房里大宴宾客。这就是哈萨克。一匹马送给了人,还要请客,宰羊。为了冠军的胜利,为了珍贵的友情。
那些奎屯大曲的酒瓶子滚满了帐房外的山坡脚。
别克举酒狂呼:“哈萨克为啥不喝酒?在草原上不喝醉干啥呢?”
人们干杯,人们歌唱,为哈萨克的英雄,为英雄的友谊。
他们唱着这样的歌:
我们的草原像绿花毛毡,
我们在草原上唱歌跳舞。
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我虽然离开了你,
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太阳月亮也舍不得你,
它们在草原上也慢慢地落。
草原上的风摸着哈萨克的头,
就像母亲的手。
我永远想念你,
太阳月亮也舍不得离开你。
草原上的山峰那么高,
我们哈萨克的心也那么高。
草原上是那么宽,
我们哈萨克的心也是那么宽。
草原上的黄金,
就象我的爱情。
我的每一个美好的感情,
都来自你的每一个美好的风景。
你的山是高的,水是清的,
所以我的脾气也是像你一样的开朗。
我的一切、我的思想,
我的性格,我的爱情,
都从你那儿得到了。
你的品质我接受了,
所以我也像你一样,
清澈、开朗、没有混杂。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唱着来唱着去(5)
在人们的狂热中,赛尔江却常露出迟疑之色。人们来不及体察,从额尔齐斯河来的赛尔江不是哈萨克。他有一个活泼的哈萨克母亲,而他的爸爸则是回族。
赛尔江是回族。为此他渐渐不高兴人们的祝词,渐渐低了眉头,放了酒杯,他走出帐房去,我也走到帐房外。他大步朝我走来,紧紧握了握我的手,痛苦地说:“我是回族。”
是这样,面对…个民族的骄傲与自豪,另一个民族不甘被淹没。赛尔江,亲爱的人,他从一出世就受着这宿命的折磨。
阿勒泰山东面,这里是哈萨克最强大的克烈依部落。在历史上,铁木真依靠这个部落才向敌人夺回了他被抢走的妻子,并打败了阿勒泰山以西的乃蛮部落,征服中同西部,成为成吉思汗。克烈依成为最强盛的草原部落。后来,这里又出过强悍不驯的乌斯满。
赛尔江的家族,是在这气大血粗的哈萨部落中细若游丝的一支单传的回族。他家几乎每代人都混入了哈萨克的血统。可赛尔江的长相奇迹般地保持了纯种回族的形象:圆头大脑,双眼皮子,大黑眼珠,帅直的鼻梁,圆厚凸出的嘴唇。
他的手则是一双哈萨克的手:宽而肥厚,五指不并拢。像五根圆实的小肉柱子。无论是他按手风琴键还是他拥抱我,他的手总是微微弯成一个温暖的圆。
他的气质是混合的。在哈萨克的豪爽中他多了一重回族人的精明干练,深有心计。他是独特的,有时异常冷静,有时怒不可遏,他天生就能够指挥伙伴们。尤其是喝起酒来,他颇能节制,不像哈萨克那样爱开怀畅饮。他像一匹总是勒着缰绳的马。“黑走马”。走得那么优美、离群,而难以放纵。
他自幼和哈萨娃娃一起长大,喝哈萨的奶茶,唱哈萨的歌曲。他的母亲是一个非常爱玩爱笑的哈萨女人。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她。她几乎比年青的儿子更爱玩。为此常常引起他父亲的火爆甚至动手打。
回族的家规是严厉的。赛尔江的父亲,也许是出于民族心理的压抑,对老婆、儿子更其严厉。
赛尔江的音乐天赋很高,对哈萨的其他玩艺儿也像妈妈一样无所不通。他的妈妈自幼便给他唱哈萨克的“英雄曲”:
我的妈妈在天亮的时候把我生出来了。
她的儿子好像是太阳。
太阳出来了,我也出来了。
所以妈妈叫我像太阳一样。
妈妈希望我是勇敢的,不可战胜的,
她抱着我,让我听到了战斗进行曲,
让我长成一个男子汉。
我刚生下来,
耳朵就像个炮型。
我在五岁的时候,
就带着武器。
我的五岁的武器,
吓坏了敌人。
赛尔江就在这样的歌声中长大了。
赛尔江越是长大,越是豪迈勇敢,越是获得哈萨克母亲和哈萨克人的喜爱和赞美:
“赛尔江是我们哈萨。”
“赛尔江,哈萨的一样,一点不像回回。”
“赛尔江是啥回回?他的爸爸的妈妈是哈萨,他的妈妈还是哈萨,他是哈萨!”
而赛尔江的爸爸一声不吭,在这样由衷的赞美声中他感到一种危险。在家里他教儿子认识汉字,并把赛尔江送进汉族学校。回族除宗教外,在文字和血统上与汉族混同。爸爸给儿子取的名字叫“李金生”,李家姓要靠他传下去。“阿勒泰”的译意是“金山”。“金生”,就是在阿勒泰生。
可是这个名字没有人叫。人们几乎不知道,“李金生”是啥人。“赛尔江”сзирждянь,多么好听的带着弹舌音的名字。人们只承认这个妈妈取的名字。“赛尔江”在哈语里是:花花公子,聪明伶俐标致的小伙子,端正的,相貌好的,人人都喜爱的小伙子。
“赛尔江”我也爱这个名字。我也只用这个名字把他高呼沉唤。任何时候,叫起这个名字,这个美妙的音节,我就可以感受到草原,哈萨克,叼羊赛马和手风琴,感受到额尔齐斯河上的寒气和阿勒泰那锐角形排列的红松、白松。赛尔江的灵魂怎能从这当中分出?他,被哈萨克民族赋予了生命,力量,豪勇,又同时赋予他与生俱来的痛苦磨难。他是阿勒泰出色的儿子,独特的儿子。
在我们最初表达心意的夜晚,他送我走到路口,痛苦也说:“你心里没有我。直到现在,你没有问我的名字。”
我惊讶地说:“你不是叫赛尔江吗?我怎么不知道?从我坐上你的车子时,我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抓起我的手握住,说:“我还有一个名字,叫李金生。我是回族,上的汉族学校。我学过《木兰辞》,学过《岳阳楼记》。我可以背给你听。我知道,你比我大两岁,我不在乎这个。”
我笑了,“你是不是要和我比比古文?”
他说:“我哪能和你比呢?你从大地方来。但是,我想争取……”
赛尔江,我开了一个多么无谓的玩笑。也许,你当时希望我叫你一声“李金生”,你希望有一个叫你“李金生”的心上人。连妈妈也不叫你这个名字。你只是在心里记着它,在梦里念着你是“李金生”。你不是要和我比古文,你是想追寻你迷失的文化的根。
不过我不懂。我当时也和别人一样,用称赞的语气说,“哎呀我一点看不出,你完全像个哈萨克。”
我一声也没叫过你“李金生”。这个汉化名字只能使我联想起汉族男孩,那是草原之外的世界。
我一直没意识到“李金生”这个名字对你是这么重要,简直是你的隐秘的灵魂。那夜你那么郑重地对我说出这个名字,便是把这颗隐秘的心灵交给了我。对一个哈萨丫头,你是不会讲你叫“李金生”的,更不会讲《本兰辞》。你有马术和手风琴,你会用哈萨语和她们开无尽的玩笑。
“李金生”,为了它的生存,为了李家姓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