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这个故事,大妈说:“孩子,你妈妈是好看的。以后不许你说她不好。你说她不好,我会难受的。”
这个故事进入到我的内心里。我的俄罗斯大妈使我在人世上获得了两个母亲。
我九岁上学,大妈死后,我更加强烈地鲜明地爱了自己的生身母亲。随着年事增长,我看到生母的艰辛。她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生养抚育九个孩子。我对她的爱甚至超过了爱我大妈。大妈使我敬慕,因为大妈是个刚强能干的女人,虽然平生坎坷,但在生活上并没有受太大的罪。我的生母却始终在贫寒中挣扎,善良柔弱。
我用从俄罗斯妈妈那里承继下来的刚强和深厚的爱心,用成年女儿的心疼爱着母亲所生的异父的兄弟姊妹。继父后来对我也很好,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供我上了初中。直到今天,凡有事情,退休,买房子,找女婿,他都要写信来跟我商量,把我看作这个家的长女。
母亲如今早已过世,兄弟姊妹们有的很淡漠,有的对我还好。做女儿的过了四十岁,这时候娘家也不再像家了,对我像客人。我早已不回哈巴河。但隔段时间,我总寄点钱给继父,让他在晚年感到女儿的孝意,在邻居面前也有个话讲,报答他抚养前夫女儿的厚道。弟妹们有了困难的时候,也爱来找我求援。我感到这是他们把我当作一个姐姐。如今在人世上,他们就是母亲留给我的亲人。
生长在哈巴河,我七八岁才看见汽车。我是先学会俄语,然后学汉语,学哈萨语的。几十年前,“杀回灭汉”的时候,我们家是哈巴河惟一的一家汉人。哈萨人抢走了我的姐姐,就是我的苏联大妈的亲生女儿卡秋莎。听说卡秋莎非常漂亮。“二转子”就是汉族和其他民族生的孩子,总是非凡的美丽。她面孔又红又白,金头发带着光泽,眼睛一看,你就会被她勾住。是别克的哥哥们把卡秋莎抢走的。提起这段往事,别克说我是他的“库达夏”。“库达夏”的意思就是小姨妹。哈萨克只要是有亲姻的部落,称女方部落里的未嫁女子都是“库达夏”。
别克说,那时他还很小,只听见人们说抢了一个俄罗斯姑娘来,大家都围住了那个帐房子。他只看见两个哥哥扶一个戴红面纱的女郎下马来。
我的卡秋莎姐姐嫁给了这哥俩中的一个。这个哈萨女婿后来也来认门,但我大妈终是不喜欢他。因为他们在抢我姐姐的时候,把我的生身父亲杀了。这就是为什么大妈总说我在娘胎里受惊。就这样,牺牲了一个姐姐和我的生父,我们成了哈萨的亲戚,才在这哈巴河留下了惟一的一家汉族。
我的那个俄罗斯姐姐其实和哈萨是早就相好了的,但她拿准我大妈不同意。我大妈开初曾希望回苏联,把女儿带回故国去。卡秋莎就串通了让哈萨来抢。他们是专门拣了个家里没人的日子来的。不料回去的路上,刚巧碰见我父亲了。可怜我的生父,不知道侄女儿的心意,他上来拚命阻拦,被随行的哈萨杀死。
从此,我的卡秋莎姐姐也觉无颜回来看我们。不过她还是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后来哈萨姐夫在混战中被人杀死了。那阵阿勒泰很乱,那姐夫又是一个强悍好斗的人。我姐姐守了一阵寡,就直接跑到苏联那边去了。她就在边境上一个集体农庄里嫁了一个拖拉机手。我大爷后几年一直庆幸她娘俩的“命好”一个跑了,一个死了,没有等到后来时局那样的变化。
再说我大妈,俄罗斯老婆子教育孩子就是有一套。冬天,每天晚上临睡前,用热水洗了脚后,大妈都要叫我到屋外去,坐在台阶上,抓起大把的雪来擦自己的双脚,直到发红发热,才许进屋上床睡觉。开始怕冷,后来习惯了,她不叫,我自己也乖乖地坐到台阶上去,抓雪擦脚。就这样,我的手脚在阿勒泰零下四十度的时候都不会冻坏,严寒中也不会缩手缩脚的。
我本来最怕吃牛奶面条,每次说“不好吃”,就要挨打:“什么不好吃?你不吃,你吃饱了,就说你不吃。家里的东西不许说不好吃。”吃来吃去,我本来瘦弱的身体就好起来。
大妈强迫我吃生鱼子,使身体壮实耐寒,为我度过这一生做了准备,令我终生感谢她。她死后,我九岁,生活就能自理,自己会补袜子,裁衬裤,不受委屈。
每天晚饭后,搬一个小凳子坐下,我就问:“妈妈,пOTOM?俄语:后来呢?”大妈就用俄语给我讲故事。长大后我读了俄文的小说,才知道那就是《无脚飞将军》、《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复活》,等等。
我大爷在旁边说:“她那么小,能听懂吗?”
大妈说:“不管她听懂听不懂,我用俄语说说,心里好过。”
她怀念她的祖国,连我这不懂事的孩子也感觉得到。
我大妈可能也不是斯拉夫民族,也是苏联的一种少数民族:褐色头发,棕色眼睛,皮肤也不是那样白得可怕,一般的白,她在苏联的丈夫大概是被那边的什么政治运动牵连而失踪,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偷偷跑到中国来。我大妈为了寻找两个女儿来到中国,也许她以为丈夫也在这边。好容易找到了女儿,不料一夜之间,两个女儿又都离她归国。这种转瞬千变的动乱生活,大约跟我们中国后来的那十年相似。我总感到,我的祖国和大妈的祖国是这样相像;两国的人民跑过来跑过去的,彼此庇护,彼此避难。
我大妈没有找到她丈夫。当时她考虑啥我也不知道,反正她没有走,于是找了我大爷这个天津货郎担。
我大爷是个大老粗,只会骂:“老毛子洋老婆子不是东西。”大妈将屋子弄得干净泥滑,烧壁炉。门口放张破羊皮,进屋要换拖鞋。我们,包括邻居来玩的孩子都遵从她的苏联风俗。从小这样惯了,觉得挺好。老头子总是穿着布鞋就走进屋去。大妈就骂:“чёртчёрт老鬼老鬼”然而夫妻感情还是很好。他们那种相依为命的状况,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使我一直坚信,国籍、民族、文化水平的差异并不能禁锢住人的感情交流和天伦关系。
我大爷只知道一句俄语“ложка”勺子,一句哈萨语“阿克夏”钱。他上一辈是天津港的商家,忌讳“搁浅”这个意思。我们吃饭的时候,筷子和汤匙不许搭在碟子边沿上,因为那象征船只搁浅了。我大妈也很尊重这个习惯,并不因自己的文化而蔑视自己的丈夫。
我大妈自己盖了洗澡的棚子,教我和我大爷按苏联人的样式洗澡。一块大石头用火烧得滚烫,一桶水泼上去,就散发出水蒸汽,把人蒸透了,又用桦树条子往身上打。洗惯了很舒服,感冒啊腰疼啊,一洗,一个冬天没有病。我大爷在洗澡的事上倒从没骂过“洋老婆子”。
我小时候有一件印象很深的事。那是我跟我大妈坐汽车从哈巴河到阿勒泰。
那时候到这里来跑的都是破破烂烂的车子,我们那辆车半路就在戈壁滩搁浅了。司机搭上一辆便车回哈巴河去取零件,一车人就撂在了戈壁滩上。
天黑了。幸而是夏天。忽然,来了一些骆驼。原来是住在附近的蒙古人听说这里有一辆车出事,有老人和孩子,他们便骑了骆驼来送奶子。他们说,“帐篷里有炒面,你们没有骆驼走不了,不要见怪。”
一壶奶子大妈只喝了一点,全都让我喝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又来送热茶,并安慰我们不要急。只要我们不走,他们会把自己的每一餐饭分送到这里来。后来司机回来了,我们开车了。
大妈抱着我坐在车上。戈壁滩上的骆驼已经看不见了。她说:“孩子,要记住这些人。”
事过多年,那些骑骆驼的蒙古人忽然出现在黄昏的戈壁滩上的情景,以及大妈牵着我和一车人在黎明中翘首盼望他们的场面,在我记忆中却越来越鲜明。
我是在大妈死后许多年才理解她的。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唱着来唱着去(10)
一个被迫流亡中国的俄罗斯女人,在我们阿勒泰生活下来。她深爱着这里的人民。
尽管后来人家逼我和我的塔赛娅妈妈这个“苏联间谍”划清界限,我却一直像石头一样倔。柯莉娅小石头,鹅卵石。
俄罗斯妈妈是在合作化的前一年死的。边疆地区一直都搞单干,什么都比库里晚,但人们提心吊胆的,都估计阿勒泰也要“没收土地”了。大爷便想把农具和地卖了回家乡去。他害怕一合作化了,好不容易攒的一点家当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妈说,“我跟你回天津去干啥?这儿好歹离我的祖国还近,也许有一天我还可以回祖国去。早知道你这样,我就跟女儿回苏联去了。”
大妈的两个女儿在苏联都有了音讯,一个是教员,一个在离国境线不远的农庄当会计师。当时大妈说:“知道她们安好,我就放心了。”她在中国生过两个女儿,一个早夭,一个被哈萨克抢走。因为哈萨克杀了她的小叔子,她终是不能原谅哈萨女婿乃至女儿。因此她把晚年的感情都给了我这个中国小丫头。她教管严厉,但绝不是不通人情。
现在想起来,我大妈也不是一般的苏联妇女。她不仅有很高的文化修养,而且有着坚定的生活信念。
那一年因为老头子要回天津,大妈的坚强意志终于在岁月的无情激流中坍下。但是刚强的她至死仍然是自己的主人。她是出麻疹死的。才躺了一天就咽了气。死后,亲人发现她手指上的鸭蛋圆金戒指不在了。妯娌们判断她是吞金自尽的。她咽气后,三天不葬,因为死得突然,恐怕她会醒来。三天后下葬,她面色如生。从这些迹象看,真像是吞金而亡。从她的性格看,风烛残年,女儿走散,丈夫又欲抛弃她。她是有国难回,有家,将破裂。
她一生虽漂流异国。仍是按自己的文化方式生活。她活得尊严,死得也尊严。
俄罗斯母亲身上那自强不息的品格伴随着我日后的人世生涯。塔赛娅妈妈能够爱她异国的人们,建立起爱的生活。我为什么不能够爱我的那些血缘的和非血缘的亲人们呢?我大妈曾说过:“一个人觉得别人都不好,肯定是自己有毛病。”“你只要不要太古怪了,肯定会遇上好人的。”
我大爷后悔把大妈气死,自己大病起来,不久也去世了。还是死在阿勒泰,并没有回天津。这时候我九岁,我的生母要我搬过去住。我大爷的房子大得很,她怕我一个人在这儿害怕。我不愿意去。我小时候的摇篮就挂在屋子中间的那根柱子上,我挂摇篮的钉子还在那儿,我怕啥呢?另一方面,我嫌我生母她们家又挤又不干净。我跟我大妈那样子过惯了。
在那矮小的屋里,
灯火在闪着光。
年青的纺织姑娘,
坐在窗口旁。
年青的纺织姑娘,
坐在窗口旁……
我大妈那低低哼吟的俄罗斯歌曲似乎还在这屋里飘荡着。
我的生母天天来劝我搬,感觉出我嫌弃她们,她哭了。她一哭,我的心里难过,就搬过去了。不久,我就依恋上我的母亲,把以前的生活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