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昨天也玩,今天还玩你们给自己买好看的衣服,买了好多件。我没有”
英勒克说:“我和她爸爸合起来也说不过她。实在说不过只有打。打了她不服,大喊大叫地哭。”
小古力心性刚直,容不得欺骗。不论你有多么大的诱惑力,一旦被她辨别出真伪来,她就一语道破,决不受欺就范。
晚上,我要和赛尔江去看电影草原上好不容易来了部队的电影队。英勒克一面向我使眼色,一面哄古力:“干妈妈不去看电影。”小古力在她妈妈的怀里,两眼睁睁地看着我。我便说,“古力,我们不是看电影,出去有事。”她不再挣扎了,她感到我的遗弃。
第二天早上,英勒克告诉我:“我们古力说你不好。”
“为啥?”
“她一醒来。我说,‘干妈妈来了。’她说,‘管她来不来!’我说,‘不喜欢干妈妈了?’她说,‘干妈妈不好,骗人她就是去看电影,我听见了,她还说‘不是’。”
我大为震动,跑到小古力的面前,真心地向她道歉:“古力,对不起,干妈妈以后再不骗你了。”
以后每有什么涉及到我和古力的活动,我都信守诺言,并一次次向她验证:“干妈妈没有骗你吧?”她满意地点点头。古力对人的怨尤也消除得最快,最干净。她眷恋我了。每当我在门口送别赛尔江,总有一个小影子跟出来,站在门旁等我进去,她也进来了。她正看着,怕我跟赛尔江走了呢。刚烈又缠绵的性格。
每当她反抗她的父母亲时,她会说:“我不在你们家了,我去我们家去。”
“你们家在哪里呀?”英勒克说。
“我们家在干妈妈家,在乌鲁木齐。”古力说。
哈萨克人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像谁,就向那个人要一件东西,带在孩子的身上。我的红色的纱巾便戴在古力的黄发的小脑袋上了。
有一天,流动摄影师来到这里,英勒克夫妇要合影。英勒克的丈夫比她矮,他叫摄影师“等一下”,急忙去找砖头来垫高。
古力笑了,向我眨眨眼睛。她爸爸说:“我的这个缺点,她知道,在笑我呢。”
草原的家庭没有那一套套纲常之道,天伦之情反而那样舒展自然。孩子的性格是那么生动活泼。
一天,我在阿思玛尔家过冬的土屋里,进来一个穿绿裙子的哈萨女人。她是来找阿思玛尔聊天、喝奶茶的。她聊天的时候,不动声色,眼睛连一眨也不眨。但是听了她的话,我不禁要为她那黑红肃穆的面孔下面活泼有趣的思想发笑了。
她说:“厨房里的床成了阿拜依的第二故乡了。床头上悬着几包做种的玉米,不知阿拜依在思念什么。明年,你们家的玉米会丰收的吧?”
因为我来,和阿思玛尔睡,把阿拜依赶到厨房里去了。
绿裙的女人又说:“播种的事情一定要男人来做,因为男人比女人强,所以播下去的东西长得好。去年你种的西红柿就不红。今年你们家的西红柿长得那么好,连邻居都吃上了。这是阿拜依的功劳。”
不过,她又说,她们家的种子都是她播,她不让她男人干,因为她比他强。
阿思玛尔和她笑得前仰后合。我不好意思笑出声来,假装到院子去了。
这个无拘无束的哈萨女人就是赛尔江的妈妈哈丽妲。哈萨人串门子多数是为了来讲笑话的。有时是想好了憋不住跑来讲,有时是即兴创作。哈丽妲是个有才气的女人。
我小心地问阿思玛尔:“为什么总听说哈丽妲不好,放荡?”
阿思玛尔说:“她喜欢热闹,哪里热闹往哪里跑。就为这,夫妻常闹。”
我说:“她到底有什么‘事’呢?”
“什么‘事’?没有什么事。其实就是性格活泼,爱玩。这镇上的人闲聊没题目随便说的。哪有那么多的事?女人要男人也是有限的,是有选择的。人是有感情的嘛。无论碰见什么人都有‘事’,这可能吗?都是想说的人说出来的嘛。”
有了小镇,就有了闲言碎语,有了草原上没有的烦恼。
哈萨克只有在生养他的草原上才是自由的。
我不过是一个草原上的过客,一只倦飞忘返、权栖在天鹅之海中的小燕。当我离开草原的日子到来,我感受着一种宿命式的失乐园的悲伤。
在日渐发黄的草儿开始结籽的芳香的草原上,每天早晨,都有几户人家在拆房子。一些小伙子在帮忙。
帐房顶的毛毡拿掉,剩下环形的墙栅。墙栅钉成菱形,一收便收成一束。温暖的欢乐的帐房子,那些可爱的家不在了。草地上只剩下被火烧焦的一块。
人们都沉静地闭着嘴干活。
欢聚和嬉戏已经过去,等待着哈萨克的是又一个艰难的冬之旅程。
别了,美丽的山谷楔形的红松林下面不再游荡着马群;白帐房不再排列在斜坡的草地上;炊烟不再升起在山谷上空;小溪的石头上也不再有蹲着洗东西的女人们。
一切又交还给了那无私的自然。
哈萨克啊,你真像万能的神。你能把时光变成节日,把草原变成天堂。当你拉上骆驼骑上马,一切又变得这样荒凉。
他们就要一批批走光。我无法忍耐。仿佛我的生活也正在消失。
一场冰疙瘩结束了最后的夏天。
我在冰雹之中奔走,沿着小溪,登上山坡。冬神的小弹丸射到我的头上、肩膀。
“林林你干啥?”赛尔江找到了淋得透湿的我。他把一块雨布披在我身上,带我回帐房。我默默无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唱着来唱着去(19)
阿思玛尔让我喝滚烫的奶茶。
阿拜依却说:“让她跑跑吧。她还没有过过草原的冬天呢让她尝尝这小小的滋味。不要紧,我们哈萨克的英雄,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哈萨克人在一年四季中所体验到的感情的波涛,是蜗居城市的人们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所以,哈萨克那么旷达。
阿拜依在临行前给我唱了这样的歌:
一对天鹅从天边飞来。
它们有时高兴,有时忧愁;
有时向上飞翔,有时向下飘落。
人,也是这样,
有时欢聚,有时离散。
我们在一起过的日子,
应该互相爱护。
我们总是要倒下去的。
你要珍惜这样的日子,
你要高高兴兴。
你要尊重自己的朋友,
你要尊重你今天的生活。
天鹅的海啊,这是阿勒泰给我的第三个母亲。
四 重逢之路
什么在呼唤?
那是天鹅。
天鹅的呼唤,让天空落泪,
树叶飘零。
一群天鹅要飞回南方,
现在已是秋天。
蓝色的湖泊有了薄冰,
我离开自己的伴侣和情人,
时候到了,正如秋天来临。
天鹅你今天飞去,
春天还会飞来,带来更好的消息。
在寒冷的结冰的地方,
我留下来了,
但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汽车飞驰。穿越魔鬼城,戈壁滩开始镶嵌上绿色的小灌丛。阿勒泰的漫坡和山谷终于呈现在我的面前。
草原坡顶,有一些木头架成“井”字,那是“果尔汗”。久经风雪浸蚀。一个“果尔汗”就是一个哈萨的坟墓。岁月过去,木板上字迹不清,只有亲人才知道它们是谁。
阿拜依阿肯如今躺在哪里?哈萨克的骄傲啊!哪里是鲍尔卡的倩魂和阿思玛尔的泪水萦绕的地方?
哈巴河畔的那间小屋,它中间的柱子曾经挂过我的摇篮。那间小屋还在吗?那根柱子上,挂过我摇篮的钉子还在吗?
红霞映照山峦,闪着金黄与紫薇的光。那是草原上的姑娘的脸膛上的光。城市姑娘的脸颊也能比作霞色吗?世界上哪有粉红的桃花一样的霞呢?
二十年前嫁给赛尔江的那个乌兹别克姑娘,我的情敌赛娜娃儿,也有这红霞般的脸色吧?
“得得得”,一阵马蹄声。…个哈萨克骑马穿过正在降临的暮色。在旷野旁的那条路上,有一个孩子哭着,找他的妈妈。一个不是妈妈的女人哄劝着他。他们渐渐走远了。
我的心也像这个从旷野的夜的边上走过去的孩子。它在哭着找妈妈,而得到的是一个虽然善良,但不是妈妈的女人的哄劝。
难道我就这样,永远也得不到那最亲近、最贴着生命的东西吗?
童年失去生母的爱,青年失去初恋,中年没有自己的孩子。
“心”这个字,很简单,很容易让人认识。可是心的事情,却是最深奥和永远神秘的。
我的心里有永远不开的花。别的花都开了,只有它永远不开。
我洗了许多许多的白衣服,
我洗了那么多的白衣服有谁看见了呢?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我把情人的书信
我的皮肤是凉凉的,
我的内心里有火在燃烧。
我把情人的书信,
藏在了我蓝纱裙的袖口里。
想起当年,到卡纳斯草原阿肯弹唱会,我搭着赛尔江的汽车,一辆“解放牌”。
假如你曾经和新疆的司机在一起,一连数日,数月,数年地坐在驾驶室里,盯住前头地平线,不论到哪里去,周围是毫无特征和标志的沙、沙、沙……无边的困倦袭来。莫合烟伴随着孤独的勇士,他和一切抗争,和自己抗争。你就会理解,荒漠司机那倔强和刚毅的性情,你就会对他们的油污和粗鲁生出另样的钦佩之情。你就会说:让沙漠里的骆驼刺和温室的花朵去比是不公平的,不要苛求荒漠的司机吧。
炎热的白昼,我看见赛尔江一手抓方向盘,一手点烟。他想消消困。我便把烟盒和火柴都拿了过来。我把烟的一头让他叼上,然后用手罩着给他点火。我还不时地唱歌,为他解乏。
有一阵我打了个盹,醒来,看见他盯着前方,似乎格外地困顿。我心中很歉疚,我说:“我不睡了。我睡你更困了吧?”他笑了,笑里已没有倦意。
戈壁滩上流过了一股清泉,透亮、活泼、滋润人心。怪不得人们把纯洁的感情比作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
荒漠是没有人注视的地方。我们彼此那样亲切自然,仿佛相处百年。有时我说:“找个厕所。”他说:“前面。”一会儿,到了一个山中小站,赛尔江跳下车,向主人要了两碗奶茶。等我跑回来,他提起地上的铝壶,给我浇水洗手。
每到下午,路上就跑出许多截车的人。盛夏季节,许多汉族的老人和小孩子拎着布口袋,在田野里拾收剩的麦穗。太阳一偏西,他们便都上公路来截便车回家了。他们都只坐上一小段,就喊“到了”。老少相携,背着布袋,或过河,或爬坡,各奔家去了。
这样一路停停走走,有时二十公里路能走一个小时。赛尔江抱歉地对我笑笑:“这一带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