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爹一起在门口迎送客人,接过他们带来的一包米,倾在堂屋中的一只大箩里。无论本寨的或是远来的亲友,都用粗布帕包着米。最普通的又是最珍贵的米,表达着对逝者的朴实哀悼和对生者的诚挚慰问。
太阳下去的时候,我和女人们守着家。人们把伢送到山上去安葬了。
夜里,我带着劳累和满足的心情沉沉入睡。
翌日,大家都起得很迟,人们仍来院里帮忙。
骚乱,先从堂屋里的男人们开始。他们耳语着。大爹满面焦灼,几次走进我的小屋。妇女中有一个跟他进了小屋。惊惶立刻也传给了女人们。人们把目光投在我身上,又赶紧转移开去。
大爹否认着:“没有事。你今天歇歇,累了。”
几个女人已经在我的屋里翻腾起来了。屋里并没有我的东西。床上铺盖的,是昨夜大爹才从柜里抱出来的新被褥。
男人们也在堂屋里搬弄起来。坛子,案桌,米囤都挪开了。
人们不答理我的问题,用疏远的、惊惶的眼看我。
我独自站在后院里,无聊而惶然。
碧郎来了。
“耶弄,我告诉你,社上的钱丢了。丢了一千多块,是大爹才从信用社取来,要分的。大爹把钱夹在被子里,昨天拿被子给你睡,忘了。耶弄,我晓得,不是你……”
谁带来的小孩受了惊,哭喊起来,接着是男人的斥骂声和女人的埋怨声。
咩安虎疯狂了似地找到后院来,包头全散了也顾不上。
碧郎匆匆在小河里洗净了一摞瓷碗,端着走了。
寨子里正住着一位区里的干部,是来搞“清队”的。在傣寨,干部就代表政府。我仿佛听到他说:“哈哈你原来是个贼。”接着,将会在区里乃至全县将我定案、通报、批判…….
我再不能走进邮局,母亲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她将在久盼的惊惧中,听到我的噩耗。师长们将为之震动。我的往昔的纯洁将被玷污。带着一个耻辱的印记,我将真正地被世界所遗弃。
小河水依然清光流转,我的眼中却一片昏暗。在这块土地上,我所发现的新生,我所热爱的人们,又将离我而去。生活,又是旧的把戏,又是陷害。父亲的命运又落到了我的头上。
迄今为止,一切的吃苦都使人感受到为人的自豪。而这耻辱,带来的是绝望。
一阵发热的兴奋后,我的心中变得空空洞洞的,好像整个人正在往无底的深渊里落下去。我忽然想起范娟娟的喊声:“翻车吧……”
蓦地,一个剽悍的男子站在我面前,大哥
在整个葬礼中,他率领着男人们一直忙碌,好像在回避着我。
“妹子,别害怕。钱找不见,我们家卖牛。我还有几张皮子。你不要再跑了。”
他急促地离开了。
我麻木地坐在屋里,天色又晚了。那位区干部已经来问过我各种细节。民兵队长也来过了。
人们已经阴郁地散去,屋子里一片死寂。
暮色中又传来熟悉的踢踏声,布比的牛群归来了。
传来小安虎叫妈的声音,他总爱骑在牛背上跟布比玩一整天。
咩安虎忽然带着儿子进来了。
布比也来了。寨子里的人们跟来了一大半。
布比向大爹比划着。碧郎俯在我耳边兴奋地说:“钱还在”
我们跟着布比走出寨子。布比把安虎举上高高的龙树。安虎从树上掏出了一个黑布帕小包。这一老一少天亮时赶牛出门拾到它。布比一看是钱,怕放牛没处搁,就让安虎先藏起来。
人们高兴了,去拍打安虎的屁股。布比笑着。咩安虎也笑着。
我再也忍不住那涌到喉头的哭声。眼泪像小河水一样流下。
碧郎挽着我,也哭了。
大爹说:“就是找不见,大爹也不说是你呀”
女人们叹息着。咩安虎用袖子擦泪。
人们簇拥我,安慰着。这更使我痛哭不已。
一切又重新变得青翠美丽。我所热爱过的一切又重新回来。
沉默的龙树下面站着沉默的布比和睁大眼睛的安虎。一老一少,赤着背,用竹篾子当裤带。日光、风雨和蚊虫在那青铜般的身体上留下印记。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云(13)
过了几天,那位区干部又来了。他说,小学里缺少老师,区里已决定调我去教书。他笑着说:“你的傣话说得不错。我看,你挺合适。”
在一片童声中,我的生活更新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回到故乡,继续我中断了的学业。
而任佳是永远地留在那里了。
那是在第二年的雨季,山洪爆发,掀掉了一座山尖。深夜,泥石流覆盖了山脚下的寨子。
寨子里的知识青年都跑出来了,因为他们年轻,又没有家口之累。许多埋在沙石下的傣族家庭,妇女已背上了孩子。有的汉子去解救牛,和牛一起被覆盖。
有一个力大如神的知青救了好几个人。他急中生智,把孩子和老人送到龙树上去。
这个寨子的几匹好马都跑出来了。马缰绳让人用匕首割断了。
奇特的洪灾惊动了城里知识青年的家庭。传说,城里的父母们排着长队在邮局拍电报。成千的家庭不久都收到了平安的信。而任佳的母亲,一位音乐教师,听到儿子失踪的消息,她的两鬓会蓦然添霜。她还能再把辛苦搜集的乐谱寄出吗?她还用得着再缩衣节食,以求为心爱的独子买一架钢琴吗?
洪灾后,布比和咩安虎的喜事刚办过,我在等着安虎来上学。
青青山坡上,一个小红点欢跳着奔来。
安虎带了一个人——范娟娟。
我立刻就明白,结局来了。他确切无疑地离去了。
范娟娟带来了那把匕首。他一直握着它。那初露锋芒的匕首,它本还应在人间磨砺多年……
小学生们在绿荫深处唱着我教的歌,带着傣语的夹舌音:
划小船,小船摇,
小小的船儿水上飘……
在马车上,在悠长的白日里,沿着悠长的大路,任佳爱唱这支童年的歌。他带着稚气,悄悄地唱着
小小的船儿水上飘。
不怕风儿吹,不怕浪儿高……
叮铃铃学校里在摇手铃,上课了。
那些光溜溜的小脊梁和系着筒裙的细小身影欢奔向竹棚草顶的教室,中间夹着一个小红点。
我离开范娟娟,边擦眼泪边急步走进教室。
大哥参军的时候,我又回了一次家。
我注意到,碧郎的眼睛像晴空里起了阴霾,眼圈红红的。她不想掩饰,把含怨的目光射向大哥。
大爹在不露声色地关心着碧郎,总给她一个亲切的位置。“首领”,我又想起了这个最初的称呼。
“妹子,我有一件事。”大哥慢慢地对我说,“我对不起那个知识青年……你去请他来,家里要杀猪。”
我转过头去,不让大哥看到我眼中的泪水。我说:“他不会怪你的……”
“你请他来吧。你信不过我吗?”
我吞下了泪水,回头看着大哥。我笑着说:“大哥,我信得过你。他回去了……我写信,告诉他。”
大哥失望地说:“写信?怕见不着了。”
见不着了吗?
我常常梦见那个地方。
如今,那吸取了我们的青春的土地,是不是变得更美丽了?
云
—献给养育我的小城
黄昏。
我又在这初秋的云华树下散步。我又看见了故乡八月的天空。
在外面的大平原上,常常是一碧万顷的蓝天,或是凝重呆滞的阴云,看不到这样奇丽多变的高原云景。地方叫“云城”,这里出生的孩子也爱命名为“云”。
一月前,我还在大学里对付纷繁的考试,在闷热和蝉噪声中,仿佛这大千世界都已经不存在。现在,整个人生又这样切近地包围了我。
在初放的灯辉中,驰来一团金黄的云。一辆簇新的自行车猛地刹在那儿了。
“一帆,是你?快来!”
热情的旁若无人的招呼声,使路边的人们都抬起了头。
“英英!”我惊喜地喊着,又不由矜持地站住了。
英英生就一头微黄的柔发,用一根暗红的丝发带束在脑后。淡眉淡眼,配上金黄的尼龙绸束腰外套,全身就像一片新鲜的秋叶,轻盈别致。这刚生了第一个孩子的少妇,出落得高胸丰臀。我在研究所资料室工作的时候,她在所里绘图室。引人注目的是,她是当今市委黎副书记的女儿。
“给你这个!正要去你家呢。”英英拉开提包,抽出一张红笺来。
喜鹊踏梅的结婚喜帖。
“谁?”我的心里微微一震,自然是他。我一面微笑着接过喜帖,一面表示祝贺,“你们家的老大难问题总算解决了。”
“就是呀!你不还说,我们家是倒着来,妹妹赶在哥哥前吗?”
这是说的两年前,英英把她自己的喜柬送给我的时候。英英那时穿海蓝色的卡上衣,显得有些硬邦邦的,长辫子编得紧紧的,对新娘子的身份感到羞涩。当时听了我的打趣,她红了脸答道:“谁知道!我哥的媳妇还不知在哪里呢!”
就在英英的婚礼上,我遇见了那双眼睛。我与英英的哥哥——我童年的伙伴黎云,在分别十年后重逢了。
那是粉碎“四人帮”后,标志着老干部翻身的一个婚礼。多年来养病、退休、离职、回老家的、不露面的老头子们全都出来了。在那个没有轻音乐的,年轻人感到拘束的婚礼上,他们互相庆幸着,叙着别情。因为清明节纪念总理事件受拘禁刚刚放出的我,对这个婚礼也怀着亲热的感情。
哦,那双难忘的眼睛,直率地看着我。我周身的光彩骤然地起了变化。那个热闹的婚礼离开了我们,对于我们俩,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开始了。
那夜,英英的新房没有开日光灯。汽车司机黎云给妹妹装了一串七彩灯。光线柔和。当我和黎云坐在那里谈话的时候,有一刹那,我感到那彩灯是为我照耀的。
英英蹬车远去了。我没有看手中的红帖。那个陌生的新娘,管她是谁呢?我好像又看见了黎云的那双眼睛……
夜凉下来,桂花的香气透出来了。一丝一丝,飘逸四空。特意地一吸气,它反而没有了。这如同爱情一般的气息。在路口菱形花坛边,桂花树枝摇了一下。黎云骑着自行车出现了。他一脚蹬在花坛上,刹住了车,月光清楚地照着他。他直瞅着我的脸。
“从哪儿回来?”
“从霞湖。”
“干什么去?”
“玩。”
“跟谁去?”
“同学。”
“玩什么?”
“玩什么?聊天呗”我诧异地望着他。
“哼聊天,这么晚”他一蹬花坛,驶车走了。我忽然发觉他用的是审问的口吻。
月亮下的桂树前,这仿佛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