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自传 作者:钱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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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神自传 作者:钱理群-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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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宗旨”,从根本的教育理念、教育目的上解决问题。这当然也抓住了要害。蔡先生提出了“五大教育”并举的方针,即:一、道德主义教育;二、军国民主义教育;三、实利主义的教育;四、世界观教育;五、美感教育。 
  这五大教育的提出,可以说是蔡先生对中国,以至世界教育所面临的问题的一个回应。蔡先生曾明确提出,要破除中外教育思想中的“二弊”:“一曰极端之国民教育”,“二曰极端之实利教育”。前者既是中国封建传统的,又是“近世(西方)帝国主义”的教育,这种“极端之国民教育”实质上是国家主义的教育,是将教育与受教育者都依附于政治与国家的强权意志,使人成为国家政治机器的工具,是反科学、反民主、反自由、反人道的强权教育。而后者,按蔡先生分析,则是“当今物质文明之当王,拜金主义之盛行”的产物,其特点是:“以致用之科学为足尽教育之能事,而摒斥修养心性之功者”,是集中体现了西方工业文明之弊端,使教育和受教育者依附于市场的实用主义的商业化教育,其目的是使人成为商业机器的工具。这两者貌似两个极端,有着不同的社会背景,但在教育的依附性和教育对象的工具化这两个基本点上,却是一致的。这正是蔡先生所要拒绝的。         
  但蔡先生在反对和警惕“极端之国民教育”和“极端之实利教育”的同时,又清醒地看到,特别是在中国这样的贫穷、落后的国家,“国民教育”与“实利教育”的必要。他提醒人们必须正视这样的中国现实:“我国地宝不发,实业界之组织尚幼稚,人民失业者至多,而国甚贫。而实利主义之教育,固也当务之急也。”在他看来,培养实用人才,以适应国家建设的需要,这也是教育的任务,对于中国这样的落后国家而言,或许是具有某种迫切性的。这样,既要适应现实,实行“国民教育”和“实利教育”,又要避免走向“极端”,而导致教育根本价值和目标的失落,这正是蔡先生,以及中国现代教育所面临而又必须解决的问题。蔡先生的“五大教育”的思想,即是试图解决这一中国现代教育的难题所做的最初尝试。 
  大家知道蔡先生深受康德哲学的影响,他根据康德哲学关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的划分,把教育也分两个层面:现象世界的教育与实体世界的教育。在他的设计里,所谓“军国民主义”,相当于今天说的“体育”;“实利主义”,相当于今天说的“智育”;“道德主义”,相当于今天说的“德育”:这三大教育都属于“现象世界的教育”,是立足于“现象世界”,即我们通常说的“此岸世界”,是服从于现实的国家的需要,是为实现国家的独立、富裕、民主、平等,追求现世的幸福这样的一个政治目的服务的。这样的“现象世界的教育”,是隶属于政治的,国家本位的,形而下的,经验的,相对的,偏于“术”的。但蔡先生又强调,同时还需要,或者说更加需要有“超轶(现实)政治之教育”,即“实体世界”(我们通常所说的“彼岸世界”)的教育。他因此提倡“世界观教育”和“美育教育”两大教育,其着眼点,是人的个体生命的自由全面的发展,是要培养学生的终极关怀,信仰、人格、情操、思想的独立,精神的自由,个性的发展,创造力的开发。完全不同于智育、德育、体育等现象世界的教育,它是超越政治的,人的个体精神本位的,形而上的,超验的,偏于“道”的。在蔡先生的教育思想中,这样的“世界观教育”才是教育的终极目标。——顺便说一句,蔡先生倡导的“世界观教育”和我们今天所进行的“世界观教育”是有着质的不同的,我们的世界观教育是“德育教育”的一部分,蔡先生的世界观教育关注的是彼岸的、终极性的信仰,是具有某种宗教性的,但他又认为,宗教具有某种独断性、排他性,有可能形成新的专制,因此,他提出“以美育代替宗教”,以超越利害关系的、具有普遍性的美育来陶冶人的性情,培养高尚的情操,焕发人的内在的创造精神。概括地说,在蔡先生的教育思想体系里,此岸现象世界的德、智、体教育和彼岸实体世界的世界观、美育教育,相互矛盾,又相互补充、制约,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现代教育就实现在这二者的张力中,因而两个方面,都是缺一不可的。而世界观教育、美育教育又是更带根本性的。 
  正是从这样的教育理念出发,蔡先生给“什么是教育”下了这样的定义:“教育者,养成人格之事业也。使仅为灌输知识、练习技能之作用,而不贯之以理想,则是机械之教育,非所以施于人类也。”同时,蔡先生又把高等教育分为两类,一类是培养实用型的专门人才,他称之为“专科”;而他所强调的“大学”,是“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所以他提出大学必须“偏重文、理两科”,并且在《大学令》中规定:“设法、商等科不设文科者,不得为大学;设医、工、农等科而不设理科者,不得为大学。”他因此强调“文、理交融”,认为“终极价值体系”之“重建”是大学责无旁贷的任务。 
  蔡先生后来在回忆他的《大学令》里的制度设计时说:“但此制迄未实行。”这就说到了蔡先生的教育思想在中国现实中的命运:尽管人们以蔡先生为中国现代教育之父,但他的教育思想却从未完整地实行过。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就被阉割了:前面说到的第一次全国临时教育会议,蔡先生提出的两个提案都遭到了很大的挫折。关于“废除拜孔子的仪式”案,出席会议的议员认为,若将此案明白公布,恐引起社会无谓之风潮,只需在学校管理规程中删去,此议案因此不予成立。蔡先生提出的“五大教育”宗旨,会议最后审查的决议却是:“注重道德教育,以国家为中心,而以实利教育与军国民教育辅之。至美育一层,议加入中小学校、师范学校教师,俾加注意。”后议长又加入“世界观”三字付表决,赞成者少数。美育教育简单地变成中小学音乐课、美术课,也就在实际上被消解了。这就意味着,蔡先生教育思想中最核心的“世界观教育”和“美育教育”,被拦腰砍去了!          
  因此,中国的现代教育从其起点上就是一个半截子的教育。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蔡先生有一个明确的说明:“专制时代(兼立宪而含专制性质者言之),教育循政府方针以标准教育,常为纯粹之隶属政治者。共和时代,教育家得以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标准,乃有超轶政治之教育。”这就是说,如果教育只剩下下半截,局限于“国家本位”的“隶属于政治”的教育(如前所说,这样的教育是有必要、有意义的),而削去上半截,取消“超轶于政治”的“人的个体生命发展本位”的教育,教育就不能从根本上与专制时代的教育划清界限,也就谈不上“共和时代”的“现代教育”,根本失去现代教育的终极目标、精神价值。 
  这样的教育思想在起点上的阉割,对中国现代教育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又是致命的。可以看出,中国的现代教育始终没有摆脱蔡先生所警戒的“极端之国民教育”和“极端之实利教育”,也即国家主义的教育和商业化教育的两大阴影。这当然不是偶然的。蔡先生曾谈及中国民族、国民党政府“见小利,急近功”,少有超越性思维及对人的生命的根本关怀,因此,总是囿于国家发展的眼前的功利需要和商业的利益,而不能理解和接受终极性的超功利,着眼于受教育对象长远发展的教育的本性与本质,从而一再导致教育的终极目标和精神价值的失落。 
  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   
  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前后,关心中国教育的人们所深感忧虑的,也是这一时期我所写的文章的重心所在。   
  首先质疑的,是一以贯之的为利益服务的教育观和“为市场服务,培养市场所需要的人才”的新教育观。我将这样的教育观指导下的人才观作了这样的概括——   
  “这将是怎样的一种人才呢?他们有一种很强的能力,能够正确无误、准确无偏差地理解‘他者’(在学校里是老师、校长,在考试中是考官,以后在社会上就是上级、长官、老板)的意图、要求;自觉地压抑自己的不同于‘他者’要求的一切想法,然后正确、准确、周密地,甚至是机械、死板地贯彻执行,所谓一切‘照章(规定,社会规范)办事’,做到恰当而有效率,并且能够以明确、准确、逻辑性很强而又简洁的语言文字,作出总结,并及时向‘他者’汇报。这样的人才,正是循规蹈矩的标准化、规范化的官员、技术人员与职员。他们能够提供现代国家与公司所要求的效率,其优越性是明显的,但其人格局限也同样明显:一无思想,二无个人创造力、情感力和想象力,不过是能干的和有用的工具。”(《“往哪里去?”》) 
  不可否认,这样的人才观,反映了现代教育的一个悖论:一方面,它确实需要培养有能力有效率的专门的实用人才(包括技术官员),但同时它又存在着使人工具化、奴隶化的陷阱和危险。如我们在前面所讨论的,蔡先生也曾遇到过既需要“国民教育”和“实利教育”,又要防止其走向“极端”的困惑,他所提出的“五育并举”的思想就是企图在满足不同层次的要求的教育之间取得某种平衡。而现在所提出的“新教育观”与“新人才观”,这就必然和当年蔡先生等先驱者的教育理想、理念,背道而驰,并且越走越远了。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思考:一方面,“今天有些教育者竟把教育对象,特别是喜欢独立思考的学生,视为‘不安定因素’,严加防范,千方百计将其强迫纳入既定的秩序,‘思想者’竟成了‘有问题者’,岂非咄咄怪事”(《想起了七十六年前的纪念》);另一方面,是“实利主义的教育”发展到极端,“大学里的人文精神的严重失落,早已是掩盖不了的事实。许多大学早已成了‘养成资格之所’,学位、职称成了不少师生唯一追求、奋斗的目标,‘做官、致富’早就成为学生上大学、家长培养子女上大学的公开的目的,能够向学生贩卖点货真价实的知识,已算是好教师,贩卖知识假货的滥竽充数者越来越多。连蔡先生亲自养育的北大在‘实利主义’教育的巨大压力下,也越来越向‘专科化’的方向发展。各级领导忙于创收,忙于接待吃喝,机构的商业化、官僚化的结果是很少有人真正地(而不是形式主义地)关心科研与教学,最后,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科研和教学的大幅度滑坡”(《校园风景中的永恒》)。         
  关于大学教育的两大功能的思考   
  但我们并没有因此停止思考。在大学理念问题上,我的思考集中在一点:大学教育在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发展中应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具有什么功能?这也是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来讨论:“大学是干什么的?” 
  积淀与传承,大学的坚守精神   
  首先,大学教育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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