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问题:我对北大的期待
不可回避的现实
我想从现在喊得最响亮的一个口号说起:要把北大办成“世界第一流大学”,这已经成为北大的奋斗目标了。但在我看来,恰恰是应该质疑的。
首先,这里所说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概念?当年周作人写过一篇文章,叫《北大的支路》,说北大在“大家只知道尊重英文的时代”,“添设德法俄日各文学系”,以后又开设朝鲜、蒙古语班,这都是中国教育界、学术界的“重大事件”。为什么“重大”呢?因为它显示的是一个“兼容并包”的“大世界”观:不仅是美国,还有其他西方国家,更有东方世界。但以后的“世界”就变得越来越狭窄了。我五十年代上北大时,入学通知书上就写着:祝贺你考取了“东方莫斯科大学——北京大学”。那时候的“世界第一流大学”就是“莫斯科大学”,北大以此为奋斗目标,也进行了“一边倒”的教育改革,结果导致了北大自身传统的强制切断。现在历史似乎又在重演:据说这是一个“全球化就是美国化”的时代,美国的教育代表了世界一流水平和发展潮流,看来北大又要以成为“东方的哈佛大学”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了。这是十分危险的。这可能导致中国大学教育、北大教育独立自主性的丧失。
强调中国教育的独立自主,当然不是拒绝接受外国的教育经验,但这里有三条线:一,必须是多元的吸取,而不能只限于某个单一的资源。二,必须吸取其“根柢”,即普适性的人类文明的结晶,而不是枝叶。事实上,我们这里反复讨论的“教育独立,思想、学术自由”的思想,就是蔡元培先生那一代人吸取了西方教育的经验,并和中国教育实践结合的一个结晶,它是具有普适性的。三,必须重视本国的教育资源。这不仅有中国古代的教育资源,更包括了中国现代教育百年的经验,其中就有我们这里讲的北大传统,我实在担心,如果我们用“大换血”的方式来进行“改革”,很可能把北大那一点老底子都“改”掉了。我这里随便举个例子,都说老北大治学有一股“散漫”之风,据说这就意味着“无效率”,不适应竞争社会的要求,必须改革。在我看来,这恰恰是北大之为北大,北大能出人才的原因之一。因为其背后不仅有着学术自由的理念,即放任学者按照自己的兴趣和性情,在没有任何外在干预与压力下,做自己的学问;而且也包含着对学术逻辑的深刻理解与尊重:学术(至少是人文科学)是不能急功近利,不能求速效,不能以数量计,不能“计划生产和组织”的,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个人的独立、自由的精神劳动。所谓“散漫”,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一种沉潜状态,是在淡泊名利、不急不躁的心态下,潜入生命和学术的深处,进行自由无羁的探讨和创造。这样做出来的学问,看似无用,却有大用,看似无效(率),其实有大效、真效。我在和一些外国学者与留学生的接触中了解到,他们中许多人都对北大看似松懈,实则给教师的学术研究留下较大的空间,比较充裕的时间的学术环境,以及我们师生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这也是中国古代教育的传统),表示十分倾慕;据说在他们那里,在竞争的压力下,已很难按自己的意愿从容地做学问,师生之间的关系已经越来越商业化了。我们当然反对“干好干坏都一样”的大锅饭现象,需要有压力和竞争,但这必须是学术的压力和竞争,不能靠其他的压力和竞争,也不能简单地将商业竞争规则用于学术,以市场上的需求来要求和评价学术。在学术竞争方面,北大也有自己的经验。我在北大工作二十多年,就时刻感到来自学术和教学的压力和竞争,从不敢有半点松懈,而无需政治和经济的压力或诱惑。
这里,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能不能用政治的逻辑、经济的逻辑来治理学校,指导教育改革?它将导致什么结果?现在,又在“创办世界一流大学”的口号下,用经济的逻辑,资本、市场的逻辑改造北大,使北大越来越商业化。而恰恰丢掉了思想的逻辑、学术的逻辑、教育的逻辑。正是在这体制化、官僚化、商业化的过程中,教育独立、思想与学术自由这大学教育的两大生命线,北大“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思想传统、学术传统,都受到了很大破坏。现在,我们所面临的,正是要用经济的力量、资本的逻辑来根本改造北大。这使得一切关心北大命运的人们不能不产生一种担忧:因为它正在奏效。我们也不能不像当年鲁迅那样,尖锐地提出“北大失精神”的问题。
任何时候都不要抛弃
“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
我们都是普通的老师与学生,无力抵挡这一切。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坚守”,我们还要坚守思想的逻辑、学术的逻辑、教育的逻辑。
因此,我对北大学子有两个期待。
首先是任何时候都不要抛弃“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
这就是说,同学们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毕业后会走向不同的工作岗位,从事不同的事业,人生的道路也会有许多的变化,但有一点,应该是一致的,不变的,就是我们既为北大这块土地所养育,我们就永不抛弃“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
你或许从政,但你必须做一个具有“独立、自由”的思想,“批判、创造”精神的政治家、公务员,而不是谋求私利、随风转舵的政客和唯唯诺诺、无所事事的官僚。
你或许经商,但你必须做一个具有“独立、自由”思想,“批判、创造”精神的企业家、经营者,而不是投机取巧、谋取暴利的奸商,无所作为的庸商。
你或许治学、任教、从事新闻出版工作,你也必须做一个具有“独立、自由”的思想,“批判、创造”精神的学者、教师、编辑和记者,而不是出卖灵魂的帮闲、帮忙文人,混迹文坛学界的无用之人。
当然,如何坚持“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机遇,也有不同的气质和才能,因此,其表现形式、发挥程度是不一样的。有的同学可能表现比较突出,发挥比较充分,成为一个杰出人才;更多的同学则尽职尽责,但也自有操守:有所为(创造),有所不为(怀疑、批判),更有独立、自由的思考与人格。这是我们作为“北大人”的底线,是不能轻言放弃的。
我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很难,要坚持一辈子,就更难,更难。真要坚持“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一条充满艰险的人生之路。我有时又想,我面对同学们,提出这样的期待,是不是过于理想化,甚至会害了大家?但我又真诚地相信,这是一条通往真实的人生、充实的人生之路,那充满“丰富的痛苦”的人生,才是真正有意义的。这是我一生的经历、经验告诉我的。记得我年轻时候读鲁迅的《“与幼者”》,他引述日本作家有岛武郎的一句话:“幼者呵!……上人生的旅路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每回读到这里,我都非常的感动。今天,我在这里向诸位提出这样的期待,也是要告诉大家,这条路,“前途很远,也很暗”,但是,“不要怕。不怕的人们面前才有路”。——当然,我的期待,对诸位来说,只不过是人生选择中的一个参考意见;路怎么走,还是要自己选择的。
而且,我还有第二个期待。
目光永远向前,向下,立足中国的大地
在1999年12月,我应北大学生会之约,写了篇短文:《新世纪寄语青年》,讲了两点意思。首先是:“新世纪呼唤着新的思维,新的批判力、想象力与创造性,呼唤着更加自由的精神空间,我们每一个人都应为之作出贡献。”——这包含了我的一个判断:新世纪(也就是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的二十一世纪)人类面临着“文化重建”的任务,又是一个知识大发展、大交融,全人类文明大碰撞、大交流、大融合的时代,这样的新世纪是特别呼唤批判、创造、自由的精神的,我之所以在前面如此强调不要抛弃北大精神,实际是着眼于这样一个新世纪发展的大趋势的,诸位作为一个新世纪的人才,如果抛弃了这样的精神,是有可能被这个大时代抛弃的。
但我这篇短文的重点是表达这样一个意思——
“不想预测新世纪将给这个世界,给中国,给我们带来什么。只是希望北大学子,也希望我自己,目光永远向前——要听得见‘前面的声音’的呼唤,不停地往前走;同时又目光向下——要立足于中国的大地,沉入民间,更关注人民的真实生活,自己也要做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这里说“不想预测新世纪将给这个世界,给中国,给我们带来什么”,也是包含了我的一个判断的:二十一世纪,无论是世界,中国,以至我们自己,都会遇到非常复杂的、难以预测的情况,这将是一个既有大发展,又会有许多新的困惑,以至迷茫的时代。这就很容易产生“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办的问题。我今天也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和诸位讨论。
当年鲁迅在他《野草》中的《过客》里,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文章中的“小女孩”(或许就包括什么都还没有开始的在座的诸位)说:前方是“花园”,但这很可能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美丽的梦;“老人”(大概就是我这样的饱经风霜的一代人)说:前面是“坟”,这或许是反映了更根本的真实。问题是面对这样的前景的态度:“老人”宣布,他将“休息”,不再往前走;而鲁迅笔下的“过客”(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自己)却在短暂的犹豫以后,表示:我不能“回转去”,也不能“休息”,因为“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我只得走!”——“过客”的这种“明知前面是坟而偏要走”的精神,是很有启发性的。这里所说的“声音”其实是自己内在生命的“绝对命令”,就是说,不管前面是什么,即使是“坟”,也绝不后退,绝不停留,绝不气馁,绝不放弃,要“走”,“往前走”,不断地探索,寻找,在似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来,“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我在这里郑重地把鲁迅的这一“过客精神”推荐给诸位,就是希望大家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无论什么情况下,即使是最困难,似乎绝望的时候,也不气馁,不放弃,“目光永远向前”,“不停地往前走”,保持积极向上,向前,在实践中不断探索的精神状态,这其实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的北大传统,在我们每一个北大学子身上的体现。
我的“目光向下”的期待,则包含了我的一个隐忧。按蔡元培先生对大学结构的设计,北大应属于“研究型”大学,而不是“实用型”的大学(蔡先生称为“专科”)。我曾经说过,“北大首先要培养出一批为我们国家、民族,为学术发展提供新思维的思想家,鲁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