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王家这情形,鲤鱼滩的人们好不眼红。阎玉水、阎一石等人,虽然当不了庄里的家,但也都是头面人物,验庙大事,自然会争先恐后地围拢过来。
王荣耀与鲤鱼滩主事人阎赵氏打过招呼后,又与禹王滩的赵四爷打拱道:“赵老板,久仰久仰!我觉得,这个工程完成得不错,你赵老板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呀!”
《黄河谣》 第三部分《黄河谣》 第十二章(2)
赵四爷还礼道:“王老板,久仰久仰!既然你这么满意,咱这就通过验收哩!”接着又说道:“三滩主事的人都在这,我建议做一个庙典,就请孔秀才来吧——这老秀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朝廷不用他,咱来抬举他。”
“行啊行啊!”阎赵氏也说:“我看孔秀才最行,他的文化高着哩,来后叫他也教教河子!”
“这个孔祥晖,可是孔圣人的七十五代嫡孙呀。”王荣耀也说:“我早就仰慕此人大名,想请这位高才,只是时至今日也无缘相见。既然二位保举,我完全赞成!”
三位头人在商议大事时,根子和他姐杏花手拉手跑过来看热闹。来到庙墙边,一见到王家三兄弟,他就挪不开脚了。俗话说,“三岁记老”,在王家的那些遭遇,他永远也忘不了。
鱼儿性格绵软,杏花与她完全相反,从小就野,得了个“假小子”的名声。这当口,就将袖子挽起来,冲上前去,揪住一个王家的少爷,厉声喝问道:“王家不是人!你们为甚欺负根子?为甚大冬天将他赶出家门?”
那小公子猛地被抓,皆都注意到了他俩。那小公子挺胸叉腰,指着根子喊:“我们知道甚?跟我们横啥哩?是爹爹让赶的,骂他是野种……”
一听这话,根子火冒三丈,冲上前来,就和王家三兄弟打作一团。“啊啊……”毕竟他势单力薄,被三个王公子按在地上使劲捶打。
“还蛮得很哩……”杏花恼了,她哪里肯依,顺手抓起个棍子,就在三个王公子身上敲打,羊角辫子上下忽闪,骂道:“咋就恁歪?咋就恁狠心?咋就恁欺负人?”直打得王公子们呜哩哇啦地倒在地上。
根子翻身过来,抱拳道:“多谢姐姐相救!”就一回骑在一个王公子身上,个挨个地抽嘴巴子,喊着:“你才是野种哩——你才是野种哩——你才是野种哩……”
四个男娃战斗正酣,阎大浪领着纤班的人,修整从村里通往庙门的道路,望到根子耍野,放下铁锨,急忙跑过来探看究竟;只一把,将根子拎起来,吼道:“平时我咋教导的?你咋这么野蛮,打人家三个娃,为了甚嘛!”
一见阎大浪,根子嘴一瘪,就“呜呜”哭起来,委屈地说道:“他们骂人哩,他们王家骂我是野种!”
听到这里,阎大浪脑袋“嗡”地响起来,见到三个娃都虎虎有生气,知道蛤蟆滩的王荣耀来了——这三个娃,都是河侠纤班的种啊!“他——他——还有他……皆像我呀。”瞬间,他激动起来,抖抖地将三个娃一一从地上扶了起来,嘴里喃喃道:“哎呀呀……日子过成糨糊哩……我这些娃娃,个是个,都长这么大哩……”这样唠叨着,眼泪就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猛一用力,将他们揽在怀抱之中,逐个亲吻着,说道:“我的儿,我的儿……”
他的络腮胡子,把三个娃吓得“唧哩哇啦”乱叫,哪里肯让他亲上?皆都撒开小腿便跑,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得没了影子。
根子本以为阎大浪要为他报仇的,可看着看着,疑惑了起来,抠着毛脑袋问道:“叔呀叔,你不是要揍这帮坏蛋么?咋就哭哩?”
阎大浪知道自己动了真情,看看周围没有大人,就横道:“娃小眼力不济,别瞎咧咧,谁说叔哭哩?叔这是在笑哩……杏花,你也过来做个证,看看叔这是在笑吧?”说着,哈哈大笑一番。
2 忽然,庙前人们在喊:“孔秀才到——大司仪到——”根子、杏花都跟着阎大浪,迎那声音而去……
这时的河子和槐花在山坡上玩得正欢。遍地开放的鲜花簇拥着他们,蝴蝶在翩跹起舞,鸟儿在枝头鸣叫,麦浪随着清风,频频向他们点头。
槐花说:“我听四叔说,咱俩果然是金童玉女呢,还是慈禧太后封下的!老想着要下鲤鱼滩来,这次才算见到了你……”手捧着花儿,闻了一闻道:“咋搞得,反而认生起来。”
“是啊是啊,我见你也不如见鱼儿姐姐那般自在,”河子也说:“老人们把咱俩的事情,都当成了故事说哩!”一边笑,一边摘下一朵红红的蔷薇花,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愣插在了她的头上,就学着戏文唱了起来:
坡上的花儿红艳艳
摘下一朵心里甜
我给娘子戴发间
恩恩爱爱一百年
……
槐花一把将花儿扯下来,怒道:“谁跟你恩爱哩?这么小年纪就不学好!”小脸憋得通红。
“槐花妹妹,”河子知道她生气了,忙解释道:“你不要急呀,我是在唱戏文,又不是唱你哩!”
“戏文也不行!”槐花站起来,跺了下脚,说道:“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哩!”羊角辫儿一跳一跳的,“嗖嗖嗖”翻了几个漂亮的车轱辘跟头离去。
河子看得发了呆,说道:“真看不出,她还有武功哩……”
……
上游的孔秀才,这就被隆重请来当大宾,主持三滩祭祀鲤鱼娘娘盛典。他是黄河沿沿的大学问家,但凡有甚大事,各村皆请他主持。
盛典开始前,孔秀才“呜哩哇啦”念了一堆谁也听不懂的诗词文章。接着,要求娃们沐浴净身,穿戴齐整,贵贱不敢亵渎神灵。
当看见河子精光着身子欢跑时,一把逮住他的小胳膊,直盯盯地瞅了半天,便“哇哇”大嚎起来:“娃呀,你莫死啊!你……你好命大耶……你好福厚耶……”
《黄河谣》 第三部分《黄河谣》 第十二章(3)
河子被他嚎得莫名其妙,想跑又不敢跑,如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子等娃娃,如炸了群似的马儿,四处乱奔。
“你是谁?”河子瞅着这长衫老汉,怯怯地说:“你说些甚?我咋听不懂?”
“天啊,八年啦……”孔秀才哭得更真切:“我……我是把你放进木盆盆……我是你老舅呀……”
从肚子上的胎痣,孔秀才毫不含糊地认定:这娃,是李氏门人,是他外甥河子!
“河子……河子……”阎大浪见四处人流如潮,怕河子有甚不测,到处在寻找。听阎赵氏说,孔秀才带娃们沐浴去了,他急急匆匆来到了河边。
一看到他,孔秀才就扑上前道:“大河侠呀,真稀罕死人哩……八年前,我把河子放进了木盆盆里,没曾想他竟活下来哩……”
“当年是你救的他?”阎大浪一阵兴奋,抓住孔秀才干瘦的胳膊,摇晃着说:“你真积大德哩……李家就剩这么个独苗苗,老天会让你长寿的……”眼中闪出晶莹的泪花。
“大司仪,皆准备好哩!”身材娇小的阎玉水向河滩跑来。当她知晓孔秀才是河子的救命恩人时,将大腿一拍,嚷道:“哎呀呀,这可真是奇事呀!老舅救了外甥,”又瞅瞅阎大浪继续一拍:“干爹救了儿子,”接着,一把将河子推倒,摁着小毛脑袋教导起来:“赶紧的,给你这两位救命大恩人叩头,叩头,再叩头……”
河子早就听说过自己是木盆漂娃,今日见到救自己的老舅,十分感激。但是,他老人家戴着那石头眼镜一闪一闪的,又让河子恐惧不已,不敢与之亲近。
“叫呀叫呀!”阎玉水冲河子嚷:“快认你老舅——快叫你干爹!”
河子怯怯地抿抿小嘴,生生涩涩叫了声“老舅”,又叫了声“叔——”孔秀才打断道:“河子呀,该叫他爹的,你咋恁没规矩?”
“就叫叔吧”,阎大浪道:“娃是河侠的后代。在纤班,娃们历来称大人为‘叔’,他也不能特殊。否则,和大伙融不到一起,成不了器!”
孔秀才只摇脑袋,一万个想不通,正嘀咕着,就被阎玉水请回了庙里。
此时,这儿人声鼎沸,香烟袅袅,黄河三滩的父老乡亲,皆都扶老携幼,虔诚无比地汇集在了这里,许多年许多代以来,这座庙里供着的鲤鱼娘娘为他们带来了多少福祗,多少欢乐,多少希望……
作为司仪大宾的孔秀才,身着当年那件缎子长衫,脚穿方口布鞋,鼻梁之间,架着一副闪闪发亮的石头眼镜,显得恁有精神,恁有学问。尤其是那条黑白相间的宝贝辫子,被梳得油光发亮,在他屁股后面忽闪忽闪,仿佛是一条好看而不可或缺的尾巴。
一上来,他就用沙哑的嗓子冲天高唱一曲:
大槐那个树祖
落下这个妻枝
化做那个凤凰
变成这个简狄
生下那个蛋蛋
出来这个殷商娇女
……
下面骚动起来,不少人都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他们纷纷抗议,喧声此起彼伏:“错哩,唱错哩,这和咱的娘娘无干……”
只见他挥挥干爪,不恼不怒,压下众声,微笑着扶扶石头眼镜,解释道:“甭急嘛,尔等且听下文,”接着唱起来:
简狄那个本是
女娲这个变
天倾那个东南
用五色石这个填
……
人们又喊起来,甚至有些激动的后生,从地上顺手拾起土坷垃,就朝他身上砸,皆在吼着:“又错哩,又错哩,这唱得是别的神,还没唱到鲤鱼娘娘嘛!”
他这回提高了嗓门,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长声长调地接着唱道:
女娲那个补好天
下到黄河这个洗浴
化做那个鲤鱼娘娘
护佑天这个护佑地
普施那个恩惠
纳魂赐魄这个许神定气
降住那个河伯
为民这个调风顺雨
万代那个功绩
建在这个百姓心窝窝里
……
听到这时,人们悬了许久的心才放下来;皆大欢喜,笑逐颜开。
大家纷纷赞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孔秀才果然学问高远;咱供的黄河鲤鱼娘娘,原来是大槐夫人,变成天上的凤凰,再变成简狄神鸟,又变成女娲娘娘,才变成鲤鱼娘娘。咱供的是真神呀,身价恁高贵哩!”
……
根子却觉得乱纷纷的,不太好玩好笑,就和杏花一起,下河滩去了。
《黄河谣》 第三部分《黄河谣》 第十二章(4)
这些年来,人们都说,根子越长越像阎大浪。虽然搞不清根子究竟是谁的种,阎大浪却把这娃当作己出,从心理上和生活上倍加呵护……
像得了个小宝贝似的,无论盛夏酷暑,无论寒冬腊月,阎大浪从来都把根子捧着、爱着;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还没我唱得好哩,”这会儿,根子要完成阎大浪交给他的任务,到河滩去吼纤班号子,发誓要比过孔秀才,就学着大人的模样,放声唱了起来:
嘿呦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