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去后,又有王家的女儿并女婿前来贺喜;孔秀才也长声长调向东家和众人做了通报:“王府姑爷吉大人携大小姐金花前来向兄弟贺喜……”
面对纷扰的一切,阎大浪的心情颇为复杂。他迈入这座八进八出的大院后,看着朱红的大门,坚固的房基,玲珑的窗棂,齐整的灰瓦……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要不是瞅见脚下的方砖,被人们的脚几十年踩磨,变得高低不平,他仿佛就又回到了从前。他放眼望去:一个硕大的“双喜”,红彤彤地占满了正墙。供桌之上,香烟袅袅,竖着王荣耀的牌位;牌位两旁,摆着五把红木太师椅——五个女人,穿绫着缎,按顺序分坐两边;三个儿子并三个新娘,披红挂彩,被人们簇拥着,一字儿排在他们的母亲面前。
“秀秀哪去哩?”时过境迁,而今眼目之下,他又想起了秀秀,有人说她上吊死了,有人说她还活着,而和她一起的那些女人,如今望去,早都面目全非,红颜消退。
——有的已经罗锅;身体弯曲着,佝偻着,早先的苗条荡然无存。
——有的已经发胖;坐在那儿,如同堆着一块发糕,眉眼已经模糊不清。
——有的已经皱纹爬上脸颊;仿佛一场洪水,将红彤彤的容颜冲去,留下道道沟壑。
——有的已经鬓有白发,如是……
她们这些女人,端端正正坐在上面,并没有发现客人中的阎大浪。或者说,她们早已经不认识这个当年的“情人”了,而是用心接受着人们的祝福。
阎大浪摇摇大脑袋,也认不出谁是“秀秀”,谁是“玲玲”,谁是“婉儿”,谁是……一下子,竟然连她们的名字也想不全了,心里暗道:“她们,当年何等美丽,何等风流!转眼之间,咋都成了这个样子哩?好像……好像,人家和自己已经不是一类人哩……”
“我是娃的爹呀!”他心里猛然一热,从自己身边看过去,根子、不屈、不隐、不移,四个人虽然相貌不同,但皆都有隐隐约约的络腮胡子,这一点与自己般同。不由眼眶湿润,心里说道:“一眨眼我就老哩,他们便是我的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我的……”一时陷入情感的漩涡之中……正沉吟时,就听孔秀才高唱起来:“良辰佳时到——结婚大典开始……”又是好一阵鞭炮齐鸣,锣鼓大作,震得惊天动地,硝烟四处弥漫……他见没人注意,慌忙擦去泪水,继续装他的客人。孔秀才还在喊什么,人们一句也没听下……
此番到来,根子心情十分复杂。他已记不得这个地方了。
人们都说,他母亲与王老爷发生矛盾之后,一气之下,就悬梁自尽了。其实,小时候的事情,虽然时间过了很久,但他仍然有一些模糊记忆。
母亲身材娇小,长得很好看,平时特别爱说笑,白生生的牙齿,甚时候都给人以快乐和祥和的感觉。记得母亲多少回都搂紧他,贴着窗棂静静谛听,不肯放过一丝声音。
《黄河谣》 第四部分《黄河谣》 第十九章(2)
他抬起毛眼眼问:“娘,听甚哩?”
母亲说:“滩里有歌谣……你听,你快听……”
他仔细听了听,却说:“那是风声……那是水声……还有蛤蟆叫声……”
母亲想了想,痴痴地说:“娃,你听见月光的声音了么?”
他吃惊地望着母亲:“月亮——咋会有声音呢?”
母亲替他捋顺头发,说道:“娃,你以后就知道哩。”
他好奇地盯着母亲问:“以后?以后……”
母亲瞅了他半天,才沉沉地说:“我的儿啊,要记下,你不是这家的娃!你的亲爹,是河滩上拉纤的……”一把将他贴在胸口上,“呜呜”地哭起来:“一群快活如神仙的人……一群叫人想不够的人……”整个身子都在抽搐。
不久,他看见母亲被人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边在院里的甬道上走,边叫骂不迭:“活棺坟就是活棺坟!只有纤班来的那些日子,才是人过的日子——你乌龟缩了头,不中用——人家说对哩,娃是河侠的种……”接着,母亲被皮鞭抽打;小小的他,怒不可遏,冲上去就咬住王老爷的手,死活不放,结果也挨了一顿打,伤心地哭了起来。“哈哈哈哈……”母亲却没有落泪,没有悲伤,而是仰天大笑:“关得住我的人,可你关得住我的心吗?只要看不住,我还要跑……”第二天早晨,他被报知:母亲做了丑事,没脸见人,与老爷顶嘴,上吊自尽哩。
他根本不相信母亲会丢下他走绝路,脑中只响着“你的亲爹,是河滩上拉纤的……”趁人不备,在一个甚也看不清的夜晚,他放起一把火,吼道:“我娘不是自杀的!我娘是被你们害死的!”火苗还没燃起来,就被扑灭了。外面大雪纷飞,狂风呼啸,小不点的他,被无情地赶出了王家大院……
此时,一股怒火,燃遍他的全身。无所不在的喧声和硝烟之中,谁也没有注意,他溜到供台边,仇恨地将王荣耀的牌位拔去,踩在脚下。“狗东西!”他一用力,就将牌位踩得粉碎……
好不容易,鞭炮放完,锣鼓声和唢呐声也停歇下去,就听孔秀才继续高唱:“新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高……高……”那“堂”字还没说出口,他就吓了个半死,发现供桌中央,王老爷的牌位不知所踪。
五位女人,也看见丈夫的位置是空的,吓得灵魂出窍,面如死灰。
阎一石、阎玉水、杏花、鱼儿等来宾,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纷纷攘攘,骚动起来。
王不屈、王不隐、王不移三位公子,一见父亲牌位没了,大惊失色,怒火万丈。
王不移身材不高,最好戏曲,此时跳上凳子,做了个起霸,叫板道:“气煞我也——谁干的,站出来!”
大公子王不屈也吼道:“狗日的,谁敢闹事,老子这便跟他拼哩!”
一时间,大家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动弹,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大眼瞪小眼……
二公子王不隐刚才好像在打瞌睡,任凭人们如何喧闹,他全无感觉。此时,突然见鸦雀无声,推推眼镜,茫然道:“怎么不响了?闹腾完了?”如释重负地刚要离开,就被三四个妈妈惊慌失措拦住,劝道:“快完哩……贵贱不能闹小孩子气,愿意不愿意都要在这站着……”
“这叫什么事呀?”王不隐歪着脑袋说:“封建家庭就知道强奸人的意志!”
他母亲暗地里扯着他的衣角,焦急地说:“小祖宗,懂点规矩吧,还要添乱呀……”
“成何体统?”从王氏长辈席中抖抖地站出了王荣诚,他脸色铁青,嚷道:“如若是人,得了痼疾,尚且能治……这闹腾起来,病就大哩!我本来不想说的,实在憋不住哩,看把这喜事办成甚哩,祖宗颜面上也过不去呀……”
“闹甚!”王不屈气得脸色乌紫,吼道:“把话挑明吧,天塌下来,这趟婚事也要办圆满!”
这话是对王不隐说的,也上对在座所有人说的。
河子的心里,因为惦着红衫女娃,总爱琢磨供台之类的物件。望着那些供品,又在想入非非。刚才,他猛地瞄见,有个人影闪向供桌,热血顿时涌上头顶:“是她吗?又来乘乱拿吃食哩!”可是,定下神后,却见是根子在作祟……
河子伏下身去,从地下捧起牌位,放到案桌上,瞥了根子一眼,冲大伙嚷道:“许是刚才鞭炮太响,把牌位震地下哩……”
五个女人和大伙儿,一下子围了上来,扼腕痛惜,哭哭啼啼,但却无可奈何。管家王柱娃望着这派乱象,仰天流起了眼泪道:“老爷呀,没有你天都乱哩……”
鱼儿今天赴宴,特意将自己进行了一番打扮,目光总不离河子身上,而河子却没注意她。
忽然,有厨子来报:“不好了——咱的烧鸡和圆馍丢哩……”
人们又被惊吓一番,熙熙攘攘,七嘴八舌,有人喊着“捉贼——捉贼……”
“是她!”河子的脑袋“嗡”地响起,心内叫道:“我的直觉没错,她就在这里呀……我这就去找她……”趁着纷乱,跃出喜堂,想追那厨子,却因院里门户众多,结构复杂,拐来拐去,没能撵上。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嘻嘻”的笑声。像疯了似的,他见到女人便追;眼前,一个红影闪过,他兴奋不已,拐了几个甬道,就猛地扑过去:“好女娃,嫁我吧……”
那女子被突然袭击,大叫大嚷:“救命啊!抓坏人啊……救命啊……”
河子这才清醒过来——原来,这女子,是个端茶递水的小丫环。
他急忙撒手,夺路逃跑……
鱼儿觉得索然无味,惦记着家里母亲的身体,就跟常来给母亲治病的王荣诚郎中打了个招呼,独自离去。
3 纷纷乱乱一整天,蛤蟆滩王家三个儿子的喜事,才算办毕了。下来之后,大公子王不屈和兄弟们增写家谱,意外地发现家谱里头夹着一封书信,封皮明白写着“交纤班阎相公亲启”。显然,这是王荣耀生前特意留下的。兄弟们不知这信何时写的,过去从来没注意到,商议再三,不敢违背老爹意志,匆匆将它交到阎大浪手中。
觉得这事蹊跷,阎大浪看了信后,“忽”地跃起,大手一挥道:“纤班的人,皆都跟我回哩!”背着手,弓着腰,谁也不打招呼,他就大步流星离开了王家。
《黄河谣》 第四部分《黄河谣》 第十九章(3)
阎玉水把一切皆看在眼里,害怕闹下乱子,就急忙招呼根子、杏花等人,也匆匆跟着阎大浪小跑。
一路上,任凭根子如何着急,阎玉水如何询问,阎大浪就是不开腔。到了鲤鱼滩的地界上,阎大浪才停住脚,又将信溜了一遍,望着暮色中混混沌沌的黄河,哈哈大笑不止……
原来,这是王荣耀生前专门给他留下的,信上只有四句话,道是:
纤班弟兄
感谢借种
永勿相见
从此两清
信后,附了两张大额银票。
由这封信,使阎大浪重新审视了自己多年前在蛤蟆滩的经历,感到这个王老爷的确工于心计,不是普通人物。
其实,纤班在他家所闹的一切,他皆心知肚明,但却总是装聋作哑,从不点破天机。如若没有超人的智慧,普普通通的王家,何以能够成为冠绝三滩的晋商大户?何以能够在纷繁的世事面前,处乱不惊,飞黄腾达?何以能够延续种族,人丁兴旺?何以……他不由想起了《借种秘事》那出戏,演的故事与自己如此般同!戏到终场时分,那主家人终于亮明心机,摇着大扇子,唱道:
张一眼闭一眼为了祖宗
瞒过天瞒过地方显英明
借就借侠客浪子光棍汉
挥挥手善始善终
……
涛声和着戏文,在阎大浪耳边轰响。望着滚滚波浪,他直摇脑袋,分不清这整天流着的是善还是恶?是福还是祸?是智慧还是愚钝?是恩情还是仇怨……
阎玉水见他又是狂笑又是摇头,情绪反常,凄凄惶惶扶着他胳膊问:“咋嘛,信上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