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游丝图:曹文轩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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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游丝图:曹文轩精选集-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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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同意。    
    她又低头问我:“去吗?”    
    我连忙点点头。    
    我跟着她,高高兴兴地走了十里路。    
    她也很高兴,一路上老轻声唱歌,还不时地顺手掐一两根已经枯萎了的狗尾巴草。    
    那时候没有电视,晚饭后洗洗脚,嗑嗑瓜子,就得睡觉。她家不穷,可也不能为我一个八岁的小孩专支一张铺,再说农村也没有这个习惯,来个人,都是与别人挤一挤。    
    “我要睡在谁的脚底下呢?”我心里在想。    
    “跟我睡。”她说。    
    我站着不动。    
    她端着油灯往里屋走去:“跟着我呀。”    
    我磨磨蹭蹭地跟着。    
    她把油灯挂在墙上:“你睡那头,我睡这头。”    
    我还是站着不动。    
    “脱衣服呀。”    
    我记得我脱得极慢,脱一件衣服像是足足花了一年时间。不像是脱衣服,倒有点儿像剥皮。    
    “快脱了钻被窝呀,冷。”    
    当时的农村孩子睡觉都没有衬衣衬裤,赤条条,一丝不挂,像个浪里白条。我终于剥光了上身。我低下头,很害羞地看着自己赤裸着的扁平的瘦胸脯,从未觉得光身子有那么难看,有那么别扭,情不自禁地用胳膊搂抱着自己。下面的裤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脱了。    
    “把裤子脱了呀。”    
    我低头望着床上一条已经放开的花被子。    
    我窘极了,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难堪的场面,额上竟汗津津的。我真想逃进黑暗里去。她却毫不在意,去外屋取东西去了。趁这当儿,我立即扒光了裤子。像一只被穷追的野猫忽然瞥见一方洞口,我爬上床,仓皇钻入被窝——啊,她终于看不见了!    
    “怎么这样快呀?”她说了这么一句,先摘下了头上的发卡,解掉了头绳,甩了甩头发,那些头发就一下子飞扬起来,仿佛被捆绑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得到了自由。然后,她就开始脱衣服。    
    我像巢中小鸟忽然看见了人,立即将脑袋缩进了被窝。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还是把双眼紧闭,仿佛一睁了眼,还是能看到什么魔鬼似的。但我的耳朵和鼻子却是无法设防、堵住的。我听见了她脱衣服时的声,闻见了她脱去衣服后身体散发出的那种温暖、新鲜、带着某种特别气息的味道。那气味永远流散在了我的记忆里。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心里似乎是有点喜欢听那声音和闻那气味的,虽然战战兢兢的像一只被人缚住了的小猎物。    
    大概是她用手掀起了被子的一角,因为我感觉到有一股凉气从被子的那头过来了。    
    她进了被窝。她的脚伸过来了。当碰到我的身体时,我如同被电猛击了一下,随即,一股温热的暖流,刹那间流遍全身,一直流到我的胸腔里,使心突突地剧跳起来。除了母亲和奶奶,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在同一个被窝里接触一个成年女性。我有点儿发抖了,像是一只小鸡雏掉进了冰窟。    
    “冷吗?”她问。    
    “不……不冷。”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在打颤。    
    “把被头压紧。”    
    由于我的胆怯,我不敢把被头掖得很紧。    
    “压紧呀。”她用脚背轻轻地磨擦着我的身子,脚背有点儿凉。    
    灯还未熄灭,在掖被子的时候,一束灯光照进被窝,我一眼瞧见了她赤裸的脚。脚弓弯弯的,脚趾头像一枚枚鲜嫩的新蒜。我赶紧把被子压住。    
    我不敢靠她。我只觉得她的身体很烫很烫,而且柔嫩得使我不好意思。我被一种八岁孩子所有的害臊弄得浑身紧张,一阵阵发热。于是,我就往墙壁那边靠、靠……    
    “冷。”她说了一声,却将身体往我这边紧紧地靠了过来。    
    我已经抵着墙了,毫无退路,再也无法躲让她的身体。    
    她仿佛真有点儿冷似的,欲从我身上取得一些温暖,便将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光光的后背。    
    在那个时刻,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的身上能有一层布。我再也无法挣扎了。我只有闭起眼睛。我想起了自己一次抚弄刚出壳的毛茸茸的小鸭。我把它放在手上。它想跑,可是它跑不了。它试了几次,见根本没有可能了,也就死心了,老老实实、温温顺顺地由着我了。    
    现在,我就是那只小鸭。


辑二 小说白栅栏(3)

    我对她身体的感觉,起初很不清楚,只是觉得烫。不像是睡在被窝里,倒更像是沐浴于流动的温水里。后来,才慢慢有了一些其他的感觉。随着长大,经验的日益丰富,那些感觉便有了细微的层次,并且还在不断地增加着印象。我发现,有些感觉是不会消失的,会一辈子存活在你的灵魂里,并且会不时地复活生长,反而将当初还很朦胧的感觉丰满起来,明晰起来。她的身体特别光滑,像春风吹绿的油亮亮的白杨树叶那么光滑,像平静的湖水那么光滑,像大理石那么光滑。非常柔软,像水那么柔软,像柳絮那么柔软。渐渐地,我不再觉得她的身体烫人了,反而觉得她的身体有点凉阴阴的,像雪,像晨风,像月光,像深秋时的雨,像从阴凉的深水处刚刚取出的一支象牙色的藕,又像是从林间深处飘来的略带悲凉的箫声。    
    我睁开眼睛,望着天窗。    
    天上有一枚月亮,很纤弱,只淡淡地亮,像涂了一层薄薄的霜。天很蓝,河水那样的蓝。    
    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因为空气清冷而一时难有睡意,她开始用手指抚弄我的脚趾。她的柔指是温暖的。我的脚微微有点发痒,但我坚持着没有动弹。像是怀疑我脚趾的总数可能不对似的,她一个个地核实着。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好像终于弄清楚了脚趾的数量,一个也不少,就放下心来,不再数了。但,她的手并没有离去。她开始用手指捏我的脚。捏了左脚捏右脚,捏了右脚又捏左脚。先是轻轻地捏,然后就逐步加大了力量。有时捏得狠了点,让我生疼,可我不叫唤,随她捏去。奇怪的是,我的注意力并不都在脚上,我想到了我的那群鸽子,想到了在田野尽头的水塘里抓鱼,想到了妈妈、妈妈的手镯、妈妈的耳环,想到了院子里的那些栀子花……    
    夜风从门和窗的缝隙里溜了进来。夜越深,那风越凉。    
    她想暖得更为充足,欲往被窝深处来,而又似乎不怎么容易往深处来,于是就用双手抱住我脚踝处,稍微用劲一拉,她便往下来了一点,而我因为身体比她轻了许多,却像一根从雪坡上滑下的木头,往深处滑了一大截。我的脚碰到了什么,浑身一激灵,立即想要缩回来,却被她用力拖住,使我根本无法拔出。我的脚,我的腿,我的全身,像是一盆火。我知道,那就是一盆火,奶奶在冬天就喜欢我睡在她的脚下。奶奶对那些老人说:“孙子在脚下像一盆火。”    
    她的身体被夜风吹得寒颤颤的,像一片叶子。她忘我地拥抱着我。有一阵,我感到我快要死了。    
    我慢慢清醒了些,知道自己的脚现在贴在她的什么地方。    
    我一动也不敢动。    
    在这样一个寒冷夜晚的被窝里,由于有了一个八岁的小男孩的体温,使她感到了无比的惬意。她要静静地、牢牢地守着这份温暖。    
    我觉得自己的脚在一团颤动的面坨上。许多年后,我再一次苏醒了当时的感觉时,觉得那儿似乎是一个温馨的家园。    
    我的脚渐渐变得敏感,像根导线一样。我感到了她的心跳:均匀、柔和而又异常纯净。我想起屋檐口的淡蓝色的冰凌,被阳光照晒后,一滴一滴地往下滴那亮晶晶的水珠。她的心跳,就像那水滴。    
    我有点儿迷迷糊糊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她的手越来越软了。再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像凋谢的花瓣松脱了,我的脚从她的胸前慢慢滑落了下来——她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脚拉回来,并把身体一点一点往上挪。每挪一寸,我都觉得花了一个世纪。最后,我的脑袋钻出了被窝。我蜷起身子,像一只小虾米。我的身体正在一点点与她的躯体脱离。渐渐地,在我们之间有了一个很大的空隙。凉风飕飕,沿着我的后脑勺、后脊梁钻进了被窝。不一会儿,我深深地打了个寒噤,身体微微哆嗦起来。    
    她睡得很安静,细细的鼾声,又柔又匀,像轻轻的小夜风吹过月下桑田。    
    困意袭上身来,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但我睡得极不踏实,惊惊乍乍。因为我心里老惦记着必须在她醒来之前穿好衣服。    
    深夜,她在睡梦里仿佛丢失了什么,就用手在被窝里下意识地搜索,当终于摸到了我的身体时,就会重新将我的双腿抱住,并且又再一次将我拽向被窝的深处。    
    不久,她的手再一次如凋谢的花瓣,将我松开。我就又再一次将脑袋慢慢地钻出被窝……    
    朦胧里,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鸡鸣声。我用力睁眼一看,屋里已白白的。我不能再睡了,便爬出被窝,穿好衣服。然后就可怜巴巴地袖着手,像一个饿瘪了肚皮、无家可归的小乞丐那样蜷缩在墙角里。其实离天亮还早着呢,屋里白白的,是因为月光变得皎洁了。我等呀等呀,总等不到天亮,天反而越来越黑了。后来就又睡着了。等再醒来时,真的天亮了。    
    惊乍、出汗、受风,我病了。下午跟她往回走时,脑袋昏昏沉沉。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她见我晃晃悠悠地走不动,又见我的脸红得火烧一样,连忙伸过手来摸我的额头,一摸吓了她一跳,没道理地四下里张望,也不知寻找什么。后来,她蹲了下来。    
    我站着不动。    
    她就将我拉到她的背上,将我背了起来。    
    我用胳膊勾着她的脖子,把头埋在她松软的、微带汗香的头发里。


辑二 小说白栅栏(4)

    四    
    来了一个男人,是找她的。    
    在我以后漫长的生活中,我见到过许多漂亮的男人,但没有一个能与他的那种不可言说的气韵、神气相媲美。他不属于剽悍雄健的那种人,也无矜持、傲慢、目空一切的绅士遗风。他是属于清雅、潇洒那一类,但又脱尽了白面书生的文弱和油头粉面的恶俗。他在这个世界上只一个。    
    他会吹笛子。    
    他来,好像就是专门为她吹笛子来的。他到达不久,我就能听到笛子声。而笛子声停了不久,我就又很快听到他离去的足音。他总是黄昏时到。校园前面,是一片足有几十公顷的荷田。他从不进她的宿舍,而是邀她到荷田边上。我曾几次借着月光看到他们的姿态。他倚着一棵大树,她静静地坐在田边,并不看他,而是托着下巴,朝荷田的远方望。荷叶田田,被风翻动着。远处仿佛有一个美丽的小精灵在飘游,在召唤着她。    
    我至今还觉得,世界上最好听的乐器是笛子。    
    他的笛子吹得很好。声音一会儿像蓝晶晶的冰雹在蓝晶晶的冰上跳着,一会儿像一束细长的金色的光线,划过荷田的上空,一会儿又像有人往清潭里丢了几枚石子。笛声一响,似乎万籁俱寂。那高阔神秘的夜空下,也只有这一缕笛声了。    
    销魂的笛声,常常把我的魂儿也勾走了。它使我的童年变得异常纯美,充满幻想。在以后的岁月里,当我的心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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