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议论说:“丁三以后大概再也不敢了。”
不曾想,丁三回家将息了几日,还不等元气恢复,就又重操旧业。这天晚上,等路上没了行人,他怀揣一瓶烈性烧酒,腋下夹着绳索,借着月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到了那军官娘子的屋后。此时正值三九严寒天气,朔风呼啸,搅下一天大雪来。丁三背靠一棵老树背风站着,但瘦弱的身体还是抵挡不住严寒的侵袭,双腿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他便从怀里掏出酒瓶,喝了两大口。稍过一会儿,那酒像流入了血液,他这才感到身体有点儿热起来。他把耳朵贴在后窗上,听着屋里的动静。过不多一会儿,酒力散去,身体再度寒冷起来,他便掏出酒瓶再喝。丁三并不感到苦。干这种事,就得能吃苦。夏天,埋伏在草丛里,成群的蚊虫轮番叮咬,却不能动弹,只能咬牙忍着。下雨天,常常淋了个落汤鸡。有时,还免不了在泥泞里爬,弄得泥牛一般。泅渡,爬墙头,上屋顶,攀藤援树……随时都会有皮肉之苦。
你会问:这又何苦来呢?这你就不懂了。
辑一 小说月黑风高(4)
丁三喝光了酒,已是深夜,天空灰蒙蒙一片,一钩残月,惨兮兮地在云海里翻滚着。就在丁三快没了信心时,贴在窗上的耳朵听见了开门的“吱呀”声。“有戏!”他轻手轻脚地绕到屋前,侧卧在雪上,爬到门口,掏出早准备好的锁将门锁上了,然后又爬到屋后窗下听着。“热乎劲到了!”丁三忽然变得凶猛有力,胳膊肘一使劲,撞开了窗子,接着一个漂亮的飞跃,跳进屋里,不等阮大抓到衣服,装有四节电池的长筒手电早把一束刺眼的白光将他和他怀里的女人锁住了。经过一番恶战,丁三凭他在部队上练就的一番硬功夫,到底还是将阮大制服了。此时,他也口鼻流血,精疲力竭地软瘫在地上,再也无力动弹。那女人用被子包着身子,缩在床上,羞臊地哭。丁三心里感到很好笑。
阮大坐牢去了,要坐三年。
丁三从此也卧床不起,病了半年多,耗费药费三百多元,方才恢复健康,下地走动。
户外,阳光甚好,到处绿茵茵的一片,空气里弥漫着草木香气,湿润的河坡上,有两三条水牛在安闲嚼草,牧童躺在地上,用一对纯净的眼,望那高阔的天空上飘游变幻的云。河水绿得发蓝,不时有帆船滑过,留下几声船家的笑声。田野上,男女们依然兴高采烈地用那些关于饮食男女的永富魅力的荤话调笑着。有个戴头巾的女人在“郎呀郎呀”地唱歌,唱得颤颤悠悠,像走钢丝一般,赤裸裸,肆无忌惮。
丁三觉得生命的活力,又热烈地动荡于周身。
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岁月把丁三琢成了个老人。他背驼下来,头发开始花白,帽檐下藏着的眼睛所发出的光,不再像从前那么森森地让人寒冷和害怕了,那军人生活中留下的虎势阔步,也变得有点儿蹒跚。过去,那对胳膊在走动时总是前后摆动,划出风来,现在却像停了的钟摆,垂在身体的两侧。但他的精神依然还是那么健旺。一旦碰上那种事情,他照样能像野兔一样,一路溜出烟来。在这地方上,他仍然很好地维持着自己的地位。
到了五十五岁上,他才遭到他这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
有一度时间,他感到生活十分的无聊和寂寞。那种男女事情竟然那么长久地没有发生。或许是他自己的目光穿透力衰减了,或许是那些人学得狡猾了,反正,总是抓不住线索。丁三觉得生活里少了什么,闲得心里空空荡荡地难受,日子很不好过。他觉得自己没有用了,人们就要把他忘了。他甚至觉得别人的生活过得也很无聊和寂寞,有点儿替他们惋惜。他很想给大家的生活添点儿热闹,让日子变得有点儿味道——一个个像潭死水似的活着,也太没劲了!
丁三竟然很巧妙地做起“拉皮条”的事情来,让一对男女“勾”上了。然而,当他们共创好事时,他却又将他们双双缚了。
他绝没有想到这回彻底地栽了:那姑娘喝了一大海碗盐卤,死了。
丁三听到消息已吓得半死。
姑娘家是个大户,单父辈就有弟兄八个。八户人家又有男儿二十。一个个皆肩宽膀圆,身强力壮,其中还有几个带着十足的野性,一行走出,让人无由地胆寒。其中一个一声嚷:“闹去!”抬着尸体,男男女女,呼呼啦啦一行,朝丁三家席卷而来。
丁三闻风,屎吓在裤里,挣扎了半天,才总算溜进屋后苇塘里藏起来。
这伙人把姑娘的尸体抬到丁三家,紧接着,见东西就砸就打,片刻工夫,就把丁三屋里打得片甲不留。
丁三的女人吓得缩作一团,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八户人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姑娘,平日里,被一大家人当眼珠子一样护着,现在她却死了!
“揭屋顶!”几个哥哥抓了把叉子就爬上屋,把茅草一叉一叉往下抛,不一会,屋顶就被揭开一个大天窗。
丁三的女人哭了。
不哭反而不要紧,一哭倒使姑娘家的人想起她来了,把她拽到死者跟前,命令她跪下。
胡四在人群中出现了,挤到姑娘家人当中,小声说:“丁三藏在苇塘里。”
于是,一伙人跑进苇塘,把丁三找了出来,拖死狗一般把他拖了回来。
“还不打!”一直在乡里闲晃的阮大说。
于是,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对丁三拳脚相加,直把他打得背过气去。有人叫来了医生,掐了半天人中,方才把他掐活。
姑娘家的人,见丁三家已是一片狼藉,这才抬着姑娘的尸体一路哭回去。
丁三醒来时,周围已一片安静,只有女人在一旁有气无力地哭泣。他躺在地上,透过敞开的屋顶,看到了一片瓦蓝的天空,有一行大雁正缓缓飞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望望地上的瓦砾、乱撒的稻麦、满地流淌的酱油、粪便、衣服被子的灰烬、东倒西歪的桌凳,丁三心里一阵酸楚。
一场洗劫呀!丁三哭了。
亲戚们帮他补上屋顶,丁三才又勉强住进去。可丁三这回是被打伤了,不能下榻了,并且病情一日一日地严重起来。拖了三个月,已骨瘦如柴,皮包骨头,脸上黄得发亮,说话半天一句,像蚊子哼唧。又过了几天,眼睛就睁不开了。黑暗里,丁三模模糊糊地想着他这一辈子的事,几多兴奋,几多快乐,觉得这一辈子做了许多大事,没枉做一个男子汉。再想想现在,心里不免生出许多悲凉。
这天晚上,他睁开眼,见一枝蜡烛点着放在窗台上,心里有点奇怪,问妻子:“怎么把蜡烛放在窗台上?”
“不然往哪儿放?”妻子端了蜡烛进东房间去了,顺手关上了西房间的门。
不一会,闪进一个人来。
丁三妻子明白:喘子来了。
这喘子是这地方上惟一的一个念过十年书的人,写一手好毛笔字,过年时,这地方上的对联皆出自他之手。他性情也很好。做小学教师那会儿,他就跟她好。后来,他得了喘病,她家里不敢把她嫁给他了。喘子终于喘得不能做教师了,就拿几十块钱在家闲着。他和她一直未断,每当看到西窗台上有烛光时,他就会过来。
“你在房里干什么哪?”丁三声若游丝。
“干活哩!”
“噢……”丁三的声音越发微弱,像是要睡着了。
丁三直到临死,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婆一直在偷汉。
一九八五年十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零六室
辑一 小说暮色笼罩下的祠堂(1)
起床后,我走出户外,见一个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他看着我,我也打量着他。
这是一个难得见到、很少有的英俊少年,岁数约在十七八岁上,头发自成微波,黑如墨染,耷拉下来,一直遮住眉毛,脸光滑、纯净,带有女性的秀气和柔润,不是眉间直下的挺削鼻梁和唇上刚出的茸毛显示其男性的特质,极容易使人误认为他是一个文静、安恬的女孩儿。
“轩哥。”他露出一种姑娘式的腼腆叫我,低着头,不断把手搓得沙沙响。
“你是……?”
父亲从门里探出头来,说:“这是亮子。”
亮子?就是那个小时候脱光了衣服、精着身子在雪地上跑的亮子?
那年冬天,我扛一张网到野地里捕雀子。雪连下了三日,刚住,地上积了足有半尺多深的厚雪,在阳光下白皑皑地发亮。我正欲支网,听见远处有群小孩“嗷嗷”欢叫成一片。掉头一看,只见一个身上一丝不挂的小男孩在雪地里朝这边跑来。
那就是亮子,才六岁。
这孩子很特别,似乎一来到这个世界上,那颗小脑袋里就盛有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今天,或许是被大孩子们哄了(他天真单纯得要命,常被大孩子们欺骗),或许小脑袋里又冒出了什么神经兮兮的念头,竟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暴露在空旷的雪野上。
亮子像一颗闪光的肉团儿滚过来了。
“亮子!”我扔下网,“快穿衣服!”
他把小手合在胸前,歪着脖子仰望着我:“黑他们说我不敢光身子!”说完,他撒腿就在雪地上欢跑,被寒冷冻得紧绷绷的皮肤闪着缎子般的光泽。他一会儿昂头直冲,一会儿把头勾到胸前,斜着身子兜圈儿,一双粉嫩的小脚溅起一路银色的雪屑。
孩子们在雪地跳跃着,拍着手:“嗷——!嗷——!”
我本想抓住他,却莫名其妙地兴奋、躁动起来,混在那堆孩子中间,完全失掉一个大人应有的矜持,也手舞足蹈地喊叫起来,快活、激动地看着他在雪地上尽情地撒欢。
他向漫无尽头的雪野远方跑去。一支由孩子们和我组成的庞大队伍拉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就尾随着他向远方推进。
宁静的原野一片欢声雷动。
雪如同一条柔软洁白的羊毛毯,覆盖着整个田野。他细嫩的皮肤冻得鲜红,像温暖的红光在雪地上划过,平滑的雪面上留下他一行小小的、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忽然扑倒在雪地上,随即,像一只刚下水的毛茸茸的雏鸭,在雪地上“游动”起来,并把雪一把一把地往身上、脸上撒。后来,索性在雪地上无比快乐地滚动,并把头钻到雪里。
孩子们围成圈,活像一群小疯子,跳,叫。
他站起来——一个纯白的孩子。
他一阵抖动,又是一个粉红色的孩子。
一阵大风吹来,雪野顿时雾茫茫一片。亮子朦胧了,消失了。听见他欢叫了一声,随着风去,又渐渐显露在远处的雪地上。
他累了,站立在那儿。
我们跑过去,静静地望着他。
他头发上沾的雪已被热汗溶化,头发黑泽闪闪,在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黑。他的两个小屁股蛋儿冻得尤其红。那张湿润的小嘴在喘息,嘴边散发出淡蓝的热气。两腿间,那个小宝贝疙瘩冻得收缩起来,像一只刚出壳的小鸟儿,让人爱怜。他浑身冒着似有若无的淡蓝色热气。那双充满好奇和幻想的眼睛,心满意足地眨巴着。在这冰天雪地之间,他却没有一丝寒冷的感觉。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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